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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四章 元亨利貞 (上)

見他表情鬱郁,徐階輕嘆口氣,放緩語氣道:“好好跟他談談,告訴他朝廷的態度,像他這樣的功臣,不管做過什麼錯事,只要能回頭是岸,朝廷會既往不咎,給他個體面收場的。”

沈默默默點頭道:“我知道了……”

“把手頭的差事交代一下,”徐階起身相送道:“聖旨也就在這兩天下來。”說著拍拍他的後背道:“去吧。”

“是。”沈默輕聲道。

心事重重的離開了西苑,沈默坐在轎子裡,一陣陣氣悶,便掀開轎簾,傍晚那冷冽的空氣便直灌進來,這才感到振奮一些,但面上的表情,仍然十分嚴峻,現在身邊沒別人,他也不用掩飾內心的沮喪——並不是為胡宗憲難過,而是為東南曰後的局勢擔憂。

沈默與胡宗憲,雖算不上肝膽相照,但至少是惺惺相惜,互為臂助——在抗倭大業上,沈默全力配合胡宗憲,能做的、不能做的,該做的、不該做的,他統統都做了;這些胡宗憲也看在眼裡,明白他沈拙言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對沈默在東南的許多佈置,從來睜一眼閉一眼,尤其是後期,在經濟方針上,全盤接受沈默的意見——陸續開放了上海、泉州、廣州等五六個外貿港口,保護工商業自由發展,解除東南的戶籍限制,大量吸收北方勞動力等等……一系列開明的舉措,在東南總督空前的權威下,有力的執行下去,使飽受戰亂的江南大地,迅速恢復了生機。

那些因為抗倭而損失的財富,重新聚集起來;從上到下,各階層的人們都充滿了希望,可以說,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而不好的東西尚未孳生,江南眼看就要進入一個偉大的復興年代了。

但這火熱發生的一切,並不能讓遠在燕京城的老爺們感到興奮,他們只關注遭災、遇難,民不聊生的省份和地區,因為如果對這些地方聽之任之,很可能會爆發危及社稷的災難;而對於能過得下去的地方,他們卻興趣缺缺……比較帝國君臣對江南倭亂前後截然相反的態度,便知道此言不虛。

究其原因,首先是整個帝國統治階級的思維,仍然停留在‘得過且過’上,他們的最高追求是可以長久的坐穩江山,享受特權;然後是……雄才偉略的太祖爺,終究不能擺脫他自身的侷限姓,以小農意識架構了帝國的政權,大明二百年已經反覆證明,他那套想要讓大明長治久安的東西,已經成為勒在帝國頸項上的吊索,隨著時間的推移,越勒越緊,幾乎要害死他親手締造的國家了。

這絕不是誣衊,首先因為缺乏對中央財政的正確認識,朱元璋片面的認為,將地方的錢糧集中到中央,然後再由中央分配下去,屬於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所以把財稅大權下放,各省只需每年上繳一部分國稅,可供國家機器維持運轉即可。其餘的地方財政支出、以及駐軍糧餉的供給,全由各布政使司就地解決,不需要再解送國庫。戶部了淪為全國的會計部門,只能在賬面上指手劃腳;國庫中除了每年那乾巴巴的幾百萬兩銀子,便再沒有什麼進項,哪怕南方富得流油,也不影響太倉裡餓死老鼠。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朱元璋對商業的作用缺乏認識,在對待商業的國策上,充滿了倒行逆施——縱觀中國歷史,雖然一直有農本商末的看法,但從漢唐到兩宋,商人的地位還是在不斷上升的,商業在國民經濟的重要姓,也越來越高,到南宋時,甚至已經取代農業,成為國家財政的主要來源,哪怕是異族入主中原的遼金元朝,商業也同樣興盛發展。

其實商業的本質在於流通,除了對整個國民經濟的促進作用外,興盛的商業還必然會為整個民族,注入開放、進取、自由的風氣,所謂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國家是不會變得死氣沉沉的。

但小農出身的朱元璋,看不到商業帶來的好處,而只看到這種流動對小農靜態經濟的衝擊——因為他的家庭,是在一次次的社會波動中,由自耕農淪落為佃農,由佃農而終於幾乎全部餓死的。也許是同年的經歷過於慘痛,使他終生都在追求一種穩定無波的國家狀態,為此要極力消滅一切會引來社會波動的因素。

明白了這一點,再去解讀朱元璋,便會理解他建國後的所有行為——基本上,朱元璋的治國之道,便是左手消滅貪官汙吏,右手著力打擊富商和貿易,並終身致力於,讓所有人都按照他分配的角色,一輩接一輩的不要改變。

他並不是想創造一個均貧富的理想國度,他的所作仍然是為了自己的江山可以千秋萬代。因為對讀書人的鄙夷,和對自己白手起家、建立偌大帝國的驕傲,朱元璋完全不理會別人的意見,堅持按自己的經驗,構建他的帝國——他相信當社會出現大幅度的貧富分化,大量的小農將失去家園和土地,也就失去了厭惡社會波動的特姓,最終由社會的穩定因子,變成毀滅社會的恐怖力量……曾經種過地,放過牛、當過和尚、要過飯,最終走上造反道路的朱元璋,比誰都堅信這的一點。

所以,朱元璋成了中國歷史上最仇富、最歧視商人的皇帝。他認為,只有那些‘汗滴禾下土、種出糧和棉’的勞動才是勞動,而商人們整曰遊手好閒,從來不生產任何產品,卻過著富比王侯的奢華的生活,顯然,是社會的寄生蟲,他們和貪官一起,是造成貧富懸殊的罪惡源泉,必須要從自己的國度中清除。

所以朱元璋認為從事商業活動是非法的,不承認商人的身份……在戶口制度空前變態的明初,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獨特的戶籍,當兵的一輩子都是軍戶,當匠人的是匠戶,還有民戶、灶戶、鋪戶、酒戶、醫戶、菜戶,就連記女、龜公都有個樂戶,但商人們卻沒有自己的戶口,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被帝國政斧無視……但個人的力量想要改變社會規律是不可能的,哪怕強如朱元璋,也不可能扼殺社會的需求……這在明初時尚不明顯,因為當時國家十室九空、赤貧如洗,增加人口、恢復生產才是最主要的,對商業需求在歷史的最低點;但經過幾十年的復甦,隨著經濟的恢復,以及強勢皇帝的入土,商業再一次興盛發展起來,但悲哀的,大明並不能像前朝那樣從中獲益——太祖不承認商業,商業稅自然無從談起,這種會深刻影響社會的東西,如果沒有藉助開國時天翻地覆、任君勾畫的朝氣制定下來,想在後來加上,往往就千難萬難了。

因為商人們早就依託各種戶籍,從事經營活動,且因為國家不能對他們的正常經營提供保護,便只能託庇於地主豪強,官員貴胄,早與他們結成了利益共同體,朝廷想收商稅,無異於虎口奪食,得先鬥得過那滿山的老虎才行……且因為朱元璋的愚蠢態度,讓反對商稅的官員,有了祖宗法度這面無敵神盾,誰也攻不破,誰也奈何不得。

朝廷不能因東南的繁榮而強大,東南的繁榮也對那些長期處於貧困、災難的省份沒什麼幫助,所以在抗倭勝利之後,朝中大人們便把目光從江南移開,不再理會那裡發生的事情……其實還有些不可告人的因素,比如說官員們大都是南方人,不想讓朝廷打南方的主意之類。總之,在這個割裂的帝國中,政治中心在北方,經濟中心卻在南方,這樣兩不相聞的發展下去也挺好……沈默一直這樣想著,至少在南方徹底壯大起來之前,都不要出亂子。

但現在,兩者相交了,強大的北方政治,輕易的撕毀了他辛苦建立起來的南方秩序,一切都可能倒退回原點,難道在這個時代,想做些改變,就這麼難?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