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七月初三。
仙德公主府。
蕭楚身著淺緋裙裝,一手握著魚食口袋,一手托腮。
水榭下斑斕錦鯉擁擠著候了半晌,還是沒等到魚食。
“那日言談的主旨基本就是如此了。”
洪範與她對坐,鎖著眉頭。
“我站位不夠,不能完全把握他的想法。”
“或許掌武院實際上不太在乎這次度田的結果——一是青帝真宗算不得頂級宗門,二是真清算了他們也不過多一年小几萬貫的稅基——或許關奇邁想要的正是攜裹勝遇軍下場,塑造掌武院與皇室合力的大勢……”
他將一切對蕭楚和盤托出,卻越說越難以啟齒。
度田之事毫無疑問符合大義。
在世家門派統治大半九州的此刻,挺身而出獨對四方的關奇邁向來受洪範景仰,而蕭楚身為長公主——皇室這個頭號世家的核心成員——天然享受著皇權統治與剝削的碩果。
若以階級利益為考量,他理所應當站在關奇邁那邊。
但一個人的社會關係遠比單一敘事來得複雜。
一方面,洪範與蕭楚是過命的戰友,如今交往年餘感情越發深厚;另一方面,關奇邁做事無所不用其極,利用他人時更是毫不掩飾。
自兩日前走出建威殿,他一刻未停地思索,悚然於內心的矛盾與撕裂。
名為洪範之人有著自詡先進的三觀與宏偉的社會理想,但與此同時他並非生活在真空,有著自己的切身利益與社會身份。
門戶私計、武道壟斷、階級貴賤……
這些詞語洪範每每看了便反感,但自登上天驕榜以來他為何從未主動想到過清理族中隱田、整治族人偷稅?
再往深處回想,每當自己端坐高臺,見朱衣騎身著重甲以違逆大華律的鋼鐵姿態越過洪府校場,他心底升起的從來都是自豪與跋扈。
【當關奇邁圖窮匕見後,我百般思索還是接下這個任務,難道是為了度田嗎?】
洪範捫心自問。
【不,當然是為了《熾火爆裂典》啊!】
一念至此,他痛苦而沮喪,正如當初在詹元子血仇的擠壓下直面自己的惜身與猶豫。
撕掉前世成長環境帶來的崇高面具,洪範發現自己根底裡仍是那個精明的實用主義者——這個人確實一刻未停地追念著段天南,但在他內心更陰暗處,也有李鶴鳴一直住在那裡。
一隻白鳥繃著腳爪掠過池中碧水。
錦鯉們還在無聲等待。
洪範難得地面露侷促。
“殿下,我……”
“我借人給你就是了。”
蕭楚好整以暇地望著洪範,見狀抿嘴而笑,輕鬆地擺了擺手。
“啊?”
這是洪範沒有想到的發展。
“你這人明明出身邊地卻不知是怎麼生長的,凡事都喜歡拔到最高處去想,自己嚇自己。”
蕭楚直起腰肢,終於在萬魚期盼中灑下第一把魚食。
池中一陣撲騰水聲打碎了僵直的氣氛。
“山長固然日理萬機,但他不是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內閣宰輔,一步三算、借力打力不是他的作風。而且再怎麼說你也只是先天罷了……”
蕭楚隨口說著,瞥了眼洪範面色,又連忙換了口吻。
“就算你相當於元磁一關好了。”
她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