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馬齊、李德全、德楞泰一夥苦諫、死諫懇求康熙迴鑾時,王掞領著一路人馬又冒殺頭的危險,日夜兼程趕到承德行宮來了。王掞哭倒在地,囉囉嗦嗦又磕又拜,陳述過滿朝文武,都乞求皇上班師迴鑾後,淚眼一睜,故意叩首問曰:
“萬歲,何以不見太子爺?”
“你問他做什麼?”康熙知道這倔老頭不會對廢太子紺默,倒沒想到人一到就發難,呆臉一笑,“你且跪安。太子的事不日就有旨意。皓翁,朕敬重你學富五車,才讓你做太子太傅。不管太子如何,你說話做事都要慎獨,以大局為重。”
“奴才忝為太子師傅,”王掞卻倔牛犟驢般道,“太子於百官有君臣之義,下臣理應向太子請安。”
“太子廢了!”
“萬歲!”王掞剛剛立起,又跌身跪下,泣聲哀哀求告道,“原來謠傳竟是真的!皇上,太子在位已三十餘年,敦厚仁孝,天下共知,一旦為小人所誣,倉猝廢棄,必招人怨天變!萬望聖上……”
“何謂人怨?”康熙氣得臉色鐵青。
“昔日漢劉邦平天下,諸功臣坐沙灘竊竊私議,張良奏之高祖,謂‘眾人謀反’,” 王掞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侃侃而談,“今北京流言四起,一日數驚,朝廷內外皆為太子鳴不平,即是‘人怨’。”
“啊——天變呢?”
“早兩天的日蝕,今日陡風雲,黃沙蔽天,日月無光,此即是天變。”
“好呀!你個王掞,不怕死了?”康熙已是怒無可怒。
王掞平靜地伸著乾瘦的雞脖子,慘然一笑道:
“下臣巴不得皇上立即賜臣以死。”
“哈哈哈,”康熙仰天一聲獰笑,“好個王掞,你以為太子廢了,你做師傅的沒有了臉面,你想讓朕殺了你,好成全你保太子的萬世芳名,朕也就成了一代暴君。哈哈,嘻嘻,朕會上你的當嗎?你要找死,朕偏叫你好好活著。來人——”
“扎!”李德全、邢年和眾侍衛一擁而上,不知萬歲要怎樣處置這個老頑固。
“將王掞扶上他的四尺長車,送回京城。”康熙又俯身王掞跟前,“皓翁,你也別想致仕,刑部不讓你幹了,你就去當工部尚書,擴建宗人府吧。”
一場鬧劇平息以後,康熙把眾人打發走,就留張廷玉和馬齊在身邊。康熙喝了一口馬**茶,平靜地道:
“衡臣,你去傳旨,叫狼瞫準備移營,朕明日起駕——”
“回京?”馬齊喜出望外。
“不,去布林哈蘇臺!”
張廷玉一驚,以為聽錯了,復問一句:
“朕上說去哪兒?”
“布林哈蘇臺!”
“就是皇上與葛爾丹決戰過的地方?”
“你還存有心思。”康熙端著馬**,一邊喝,一邊踱步,“朕曾在那裡死裡逃生,現在重返布林哈蘇臺,是想在那裡再涅槃一次。”
“萬歲!”馬齊立時跪下,苦諫道,“您千萬不能去布林哈蘇臺。那是個不吉利的地方,刀光血影,屍骨成山。再說眼看就是深秋九月了,塞外九月即飛雪,天寒地凍的,聖上龍體方恙,也受不了御輦的長途顛簸啊!”
“馬齊,你是個書呆子,又是個好心腸。”康熙感慨地說道,“正於衡臣所說,那裡曾是個刀光血影,屍骨成山的戰場,朕選擇去布林哈蘇臺,正是為了讓朕那班不爭氣的逆子貳臣,去那裡看看,知道大清江山來之不易!是多少將士喋血沙場,馬革裹屍換來的啊!”
“皇上聖明!”張廷玉知道康熙一旦作出決斷,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便附和地問,“布林哈蘇臺沒有行宮,但不知隨駕扈從都有些什麼人,在那裡如何安營?”
“隨駕廷臣、皇子、親王、貝勒、蒙古王公,全都去,”康熙想了想說,“只叫內務府將後宮嬪妃護送回京。你再擬旨,讓佟國維率六部二院侍郎以上臣工,即時起程趕往布林哈蘇臺——王掞不必來了。那裡有蒙古八旗正紅旗的營盤可用,再從這裡帶去御帳和你們的氈篷就可以了。你們去準備吧!”
“是!”張廷玉和無可奈何的馬齊,叩首走出了御帳。
第二天平明,康熙懷著悲壯的心情登上了御輦,他敕令皇子們都不得乘車,騎馬在後護駕,倒是賜張廷玉、馬齊合乘一輛四馬長車。一則,馬齊上了年紀,二則,張廷玉要在途中處理文牘,起草詔書,沒車不行。其它臣工、侍衛、太監、宮女,有的騎馬,有的乘車,鑾駕車隊人馬也就拉開一里多長。在鑾駕兩旁,則是狼瞫移營的三萬綠營軍騎兵,盔甲耀眼,刀劍如林。兩廂都是四列四騎,浩浩蕩蕩,神龍不見首尾,將鑾駕佇列拱衛其中。要說出徵不象出征,檢閱不象檢閱,倒象是天子皇家一次大遷徙。離開了山川俊秀、宮殿巍峨的熱河山莊,朝著茫茫雪國蜿蜒而去……
出發沒半日,天氣驟變。西北風裹挾著厚重的烏雲滾滾而來,鉛灰色雪雲愈壓愈低。前面是無盡的荒漠衰草,偶見一小群一小群白毛綿羊,在枯草地上嚼食。霎時間,北風夾著大朵大朵棉花球似的雪團,橫掃而下。沒一壺煙久的功夫,天地一片銀白,不見了枯黃衰草,也不見了白綿羊,似乎都融入雪原中消逝了。
騎在馬上的胤禩、胤礻我、胤禟等兄弟,平時哪裡吃過這種苦楚?雪花灌進“八賢王” 胤禩的雪狐皮袍領口,雪水融化順著脖梗流了下去,透心地寒!原只想把太子轟下臺來,以自己在百臣中“賢王”的極好聲譽,一定會受到父皇的青睞。殊不知,黃雀捕蟬,螳螂在後。老大胤褆卻輕而易舉成了得益的“螳螂”——他被父皇封為了領侍衛皇子,這跟炙手可熱的張廷玉、馬齊一樣,成了最接近皇阿瑪的人。誰都知道,胤褆仗著是老大,他一直做著太子國儲的夢,正因為他貪婪攢權,心術不正,一直被皇上涼在一邊。沒想到他胤禩使盡“移花接木”、“張冠李戴”的連環計,把太子胤礽拉下馬,卻是竹籃提水一場空。而且聽皇上口氣,他似乎已經覺察,調凌普兵馬進園子的“太子手諭”,是仿筆跡偽造而成。
皇上突然決定駕幸布林哈蘇臺,胤禩便心驚肉跳,預感不妙。按皇帝的脾性,他是非一查到底不可的!倘若查出了偽造“太子手諭”的真兇,他胤禩還有命嗎?儘管他生就著兩副面孔,心如油煎,皮面上卻靜如湖水,誰也不會懷疑到他與此事有關。但是——
偽造“太子手諭”的,畢竟就是他啊!
冒著風雪,在冰天雪地裡鑽行,浩浩蕩蕩的御輦和護駕隊伍、兵馬,這天終於抵達布林哈蘇臺。御帳在蒙古正紅旗營數百頂蒙古包前搭好,康熙下了御輦,走進大帳,便往暖氈上一躺,動彈不得了。
畢竟是年過半輩的人,何況康熙近一個多月來,怒、憤、憂、傷、驚、恐、怨,七情遭損,五內俱焚。他已昏厥過兩次,似乎已預感到無常迫近,去日無多,更為太子廢黜何人能繼大統憂心。要不是胤礽**姦淫了柳貴人,他也不會在這阿哥們狗咬狗,爭得不可開交的多事之秋,來議廢立太子之事。
第二天,佟國維率領的六部二院廷臣,也已到達布林哈蘇臺。佟國維仗著自己是國舅,又是極力贊成廢太子胤礽一派的,所以安頓下來以後,立即就來御帳,遞牌子請求靚見康熙。
“佟相,”李德全在門口攔住,卻打著千客氣地道,“多日不見,佟相倒是越來越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