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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關隱達調來黎南縣不幾天,收到一張名信片,上面寫了李白的兩句詩: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落款只寫著北京XQ。

當時他正去縣委辦,辦公室主任陳興業同幾個幹部湊在一起看著什麼。一見他去了,陳興業馬上點著頭說,關書記,有你的信哩。就把他們正在看著的名信片雙手遞給他。他知道剛才這些人正在研究這張明信片,心裡就有些不快。但他沒有表露,只是微微笑了一下,順手把它放到了口袋裡。然後交待陳興業一些事情,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關隱達拿出明信片,胸口不禁悠了一下。這是肖荃寄來的。他只要一見這雋秀的字跡,就知道是她,不用看她的任何落款。最近這八年,他調動了五次,全地區十一個縣市,他到過六個縣了,去的地方越來越偏遠。他每調一個地方,肖荃都會寄來幾句話。肖荃早幾年隨她的丈夫調到了北京,在一所中學當教師。他從未去過她那裡,但他想象得出,在這樣的冬天,她也一定像北京所有工薪者一樣,清早就出門了,用頭巾把頭裹緊,騎著單車去學校。休息日說不定同她那位在社科院搞經濟研究的丈夫一塊去買大白菜。只是不知現在還要排隊嗎?若是要排隊,她一定是同男人一塊排隊。***在她的後面,她的身子微微後傾,有點小鳥依人的意思。她便同丈夫細細划算今冬的開支。那位搞宏觀經濟研究的丈夫,對家裡的微觀經濟不一定內行,就一切聽她的。關隱達相信她是一位能幹而又賢惠的好妻子。她比關隱達小兩歲,今年也是三十八的人了,她的兒子只怕十一二歲了,早現實得像任何一位母親。只是對關隱達,她總是懷著少女一般的溫情。原先大學同學都說他們倆會是一對美滿夫妻。

黎南縣是這個地區最偏最窮的縣,有些地方至今還是刀耕火種。這裡自古就是發配之地。剛報到那天,縣委書記周運先介紹說,這個縣歷史悠久,留下過燦爛的文化。關隱達知道那無非是歷代遷客貶官遺下的詩文,多幽憤之嘆。他在縣委副書記的位子上一干就是十二年,如今竟到了黎南縣!夜郎西……關隱達看著名信片,心裡說不出的味道。肖荃對他的這份牽掛和關懷,將伴他終身。他感覺鼻子裡面有些發酸,不知是欣慰,還是悽楚。

聽到有人往他辦公室走來了,忙收起了名信片。原來是陳興業。他趕忙一邊示意陳主任坐下,一邊佯裝打哈欠,揉了揉眼睛。他剛才覺得眼睛發澀,怕是有了淚水。陳主任卻不坐下,站在一旁說,周書記意思,晚上請港商劉先生吃飯,請你也去一下。關隱達想想,說,我就不去了吧。陳主任又說,周書記意思,請你還是去一下。關隱達也不說到底去還是不去,只問,這劉先生什麼人?陳主任便介紹說,劉先生是我們黎南縣在外最大的財佬。說來也怪,劉先生幾年前才移民**,不知怎麼發達得這麼快。起初還有人不相信,懷疑他是騙子。可人家帶回的硬是刷刷響的票子!這樣大家才相信。都像他這樣,**不真的是遍地黃金了?

一聽是這樣一個人物,關隱達真的不想去了。記得剛參加工作時,他跟地委陶凡書記當秘書,陪同陶書記一道接待過一位港商。還算陶書記精明,後來識破了,原來那人只是從省城來的一個爛仔。差點兒就被那傢伙騙走一百萬。這事其實叫陶書記處理得很漂亮,但到底是損面子的事,所以陶書記最忌諱提及。關隱達是個凡事都放在眼裡的人,就像不知有這麼一回事。即便後來他同陶凡成了翁婿關係,也沒有提過這事。他同夫人陶陶都沒有說過。後來自己凡遇上這類事情,他都格外小心。但今天礙著是周書記第一次請他一同出面應酬,還是答應了。

快下班了,周書記從外面回來,走到關隱達辦公室。去嗎去嗎?周書記一進來就一迭聲催他。周書記看上去風風火火,好像是個直性子。關隱達說,好吧好吧,我同小陶說一聲。說罷就掛了家裡電話。家剛搬來幾天,還沒收拾好,陶陶就沒去上班。沒等他掛完電話,周書記又在開玩笑了,說,你不要把我們縣委作風帶壞哩。我們這些人是吃飯都不自由的,吃著中飯就不知晚飯要在哪裡吃。你要是餐餐都要彙報,我們在家裡就不好做人了。說話間,陳主任也來了。

上了車,陳主任坐前面,關隱達和周書記坐後面。周書記說,劉先生很有家鄉觀念,這幾年對縣裡的投資很大。他還想再在我們公路交通上投資。我們的投資環境是個問題,很多工作要公安來做。我專門請你出一下面,就是這意思。周書記說起正經事來,態度一下嚴肅起來了。

關隱達馬上先表了一個態,說,行行。然後又說,我個人意見,這投資環境,是個綜合因素,需從多方面下功夫。依我過來一段的體會,這投資環境到了需公安出馬了,往往是出了大問題了。所以我個人意見是宣傳在先,教育在先,加強法制,綜合治理。關隱達態度顯得很謙虛,一來畢竟是同一把手說話,二來他對周書記還不太瞭解。

周書記馬上肯定他的意見,說,你這個思路是對的。環境問題有個基本特點就是群眾性。一出事就牽涉幾十人上百人,法不責眾,怎麼辦?抓不了那麼多嘛!所以還是要強調宣傳教育,強調綜合治理。看來,我們的任何工作,都有一個方法問題啊。

周書記說話的時候,陳主任便不斷回頭說是的是的。他這樣說就一箭雙鵰,對兩位領導的意見都表示了贊同。

聽周書記那讚賞的口氣,就像一下得到了一個錦囊妙計。關隱達這就隱隱覺得周書記也許是個非常老到的人。投資環境需綜合治理,這是誰都清楚的道理,他剛才也只是隨口說說。可週書記卻給予了高度評價,而且推而廣之到一切工作。現在越是有經驗的領導越是這樣,可以把那些一加一等於二的簡單道理翻來覆去講,煞有介事,不厭其煩,絕不心虛。領導的講話一定非常重要,下級的意見通常值得肯定。這是官場的一條重要遊戲規則了。

關隱達見周書記這麼肯定他的意見,當然要表示一下謙虛。但又不能直接說哪裡哪裡,因為這是談工作,不是講客套的地方。就道,我這可不是有意推擔子啊。該我們政法部門出馬的,義不容辭。政法部門的首要任務就是為經濟建設和改革開放保駕護航嘛。他這樣一說,既隱含了謙虛的意思,又爽快地表了態。

很快就到了黎園賓館。見縣長向在遠、常務副縣長王永坦、縣**辦公室主任馬志堅已等在門口了。

一下車,周書記就同大家握了一輪手。其他各位也就彼此握了手。關隱達同**辦馬主任沒握上手,因周書記和向縣長站在他們中間說話,隔開了他們。關隱達揚揚手致意,想免掉客套算了。但馬主任還是繞了過來,雙手抓住關隱達的手,使勁搖晃。見馬主任這麼客氣,關隱達本想再加一隻左手上去,還是忍住了,堅持用一隻右手配合馬主任搖晃了一陣。

周書記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向縣長不斷點頭。關隱達馬上裝作與同志們招呼的樣子,後退幾步。其他人見了,也後退了幾步。兩位頭兒還在說話,關隱達就環顧了一下這個賓館。他剛來那幾天,家裡亂七八糟,在這裡住過幾晚。從外表看去,黎園不比大城市的賓館差到哪裡去,只是管理不行,沒有幾間屋子的抽水馬桶不是壞的。看著這富麗堂皇的樣子,就像臉蛋子漂亮的粗俗女人穿著華貴衣服,只要走幾步路就露出破綻來。他也走過了一些地方,發現不論那裡怎麼窮,高階賓館是要修的,而且必叫什麼園。省裡的賓館叫荊園,地區的賓館就叫桃園。

周書記和向縣長不說了,就招呼大家去。馬主任忙搶先一步,在前面引路。

到了劉先生下榻的218房門口,敲了門。開門的是一位小姐,笑著迎了大家進去。看樣子這位小姐同大家都熟悉。小姐見關隱達面生,就特意朝他點了下頭,說您好。

一進門,小姐忙請大家坐,說先生在裡面有點事,馬上出來。一會兒,聽到抽水馬桶響了一陣,劉先生從衛生間出來了。是一位四十來歲的瘦子,高高的像只病鶴,一看就知是風流過度的相。周書記站起來說,其他的都是熟人了,這位是縣委關副書記,剛調來的,分管政法。劉先生雙手迎了過來,說,請關書記多多關照。關隱達感到劉先生的手不像剛沾過水的,就疑心他剛才並不是上廁所,只怕是有意往廁所走一下,好讓這些人等個片刻。這是我的秘書方芸小姐。關隱達便又同方小姐握了手。關隱達也不說什麼客套話,只是禮貌地笑笑。

大家只聊了幾句,馬主任就說,是不是請各位去用餐?

周書記就禮讓劉先生走前面,劉先生偏要周書記前面走。兩人出了門,便並肩而行。其餘人都自然而然按職務依次隨在後面。馬主任便走在最後。快到餐廳了,馬主任又忙跑到前面,同禮儀小姐站在一起招呼大家魚貫而入。大家為座位不免又推讓一會兒。馬主任招呼大家坐好了,自己才最後落座。

席間,說話最多的是劉先生,他說的又多是同北京誰誰吃飯,同省裡誰誰吃飯。北京那些人誰都不認識,大家就只是嗯嗯點頭。說到省裡張副省長,周書記接了話頭說,你說到兆林同志,他是我們這裡前任地委書記,那可是一位很有水平的領導啊。劉先生說,知道知道,我們是老朋友了,我最瞭解他了。我跟你們說,他的前程可是不可限量的啊!說到這裡,劉先生又側著頭同周書記耳語去了。在座的便都靜了下來,喝湯的連湯也暫時放下了。因說到張兆林,關隱達難免好奇,便在埋頭細細品茶的時候聽了一下。劉先生大概是說北京他有不少朋友,張兆林的事他還是可以幫忙的。意思似乎是說張兆林今後要更上一層樓還需他來玉成。關隱達便覺得這劉先生的牛皮未免吹得沒邊了。不過也難說啊,現在很多事情你按正常的邏輯去思考,往往還真不對勁。提到張兆林,關隱達的心情就有些複雜了。他就是從張兆林手上開始倒黴的。

周書記同劉先生說了一會兒悄悄話,忙招呼大家,喝酒啊,喝酒啊。話題還在張兆林身上。周書記像是一下子想起似的,忙指指關隱達說,張副省長是我們關書記的岳父陶老書記的老部下哩。陶老德高望重,張副省長對陶老是非常尊重的。關隱達忙說,是的是的。不過那是張副省長禮賢下士。他每次來地區視察工作,總要去看望一下我們家老頭子。他們倆是多年的同事,彼此很瞭解。關隱達儘量表情愉快一點,免得人家看破了什麼。其實他相信周書記他們誰都知道箇中究竟。

劉先生望著關隱達說,你看你看,有緣就是有緣。張副省長說,他能有今天,全搭幫到哪裡都有一批好同事,好朋友。他同我還專門提到過陶老書記哩,說他當地委書記那幾年,陶老書記對他非常支援。

一聽這話,關隱達就知道他是即興扯謊了。但所有人都附和說,是的是的。向縣長還很帶感情地感嘆道,陶老書記的領導風度,難得啊。

王永坦看上去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剛才一直不怎麼講話。說到了陶老書記,他鄭重地放下筷子,說,陶書記是個好書記啊。他老人家實在,嚴謹,同下面幹部又沒有距離。他很隨便,可下面的人就是不敢亂來。你說怪不怪?他天生有一股虎威。王副縣長說話的時候,眼睛不停地環視,是在徵求各位的看法。大家都點頭說是。說完了,就笑眯眯望著關隱達,那小眼睛彎成一條縫兒,裡面滿是亮晶晶的光點。關隱達卻是謙虛也不是,不謙虛也不是,只好微笑著說,他老人家想得開,退了就退了,不太關心外面的事。倒是提起同志們的時候,還是很高興的。關隱達特別注意了措詞,維護著岳父大人的威嚴。

他知道大家如此稱頌岳父大人,都是說給他聽的。這也是人之常情,用不著去辨別是真話還是假話。只有王永坦的話,給他一種說不清的印象。從報到那天見第一面起,他就隱隱覺得王永坦有些陰陽怪氣,叫人心裡沒底。

方小姐站了起來,說,在座各位我們都是多次見面了,只是關書記是初次相見。我代表我們劉先生敬你一杯酒。

關隱達不站起來,說,方小姐還是坐下來吧,不要講那麼多的規矩。我們這裡的規矩是坐著喝酒。屁股一抬,喝酒重來。這是要罰酒的哩。

方小姐便笑著坐了下來。

關隱達又說,不叫敬吧。我們大家同飲怎麼樣?

劉先生說話了。這杯酒關書記還是要喝啊。小姐敬酒可不太好推辭哩。

關隱達沒辦法,就同方小姐碰碰杯,幹了。

因是招待港商,大家都自便,酒也就喝得斯文。關隱達最怕的是霸蠻勸酒,不喝有礙面子,喝吧又難免不醉。

應酬完了,關隱達與周書記同車回縣委大院。向縣長和王副縣長是本地人,自己修有房子,就各自回家了。

關隱達一進屋,就見客廳裡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黑男人,一下想不起是誰了。他才到任幾天,同誰都只是見過一兩面。便很客氣地笑笑,說,你好你好。那人就要站起來同他握手。他忙擺了擺手,說,你坐吧坐吧,我放一下包。就走到書房放了公文包。仔細一想,對了,這是公安局的副局長李大坤,幾天前在同政法系統局以上負責人見面會上見過一面的。

老李,這段很忙吧?關隱達出來招呼道。

也許是因為關隱達一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李大坤感到有些激動,屁股抬一下,像要站起來的樣子。說,不忙不忙。再忙也沒有當書記的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