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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陶陶這時出來了,向著李大坤說,對不起啊。老關半天不回來,我也沒好好招呼你。我家通通才轉學過來,還不太適應這裡的老師,天天晚上我得給他補一下火。說著就為李大坤添了茶,敬上一支菸,又回裡屋去了。

李大坤顯得很隨便,抽著煙說,我也沒什麼事,只是來看看關書記。關書記剛來,有些不方便的地方,就同我們說一聲。我們公安局有一個好傳統,凡是管我們的書記,我們一定要讓他有一個好的工作環境。管政法是很辛苦的,不能讓領導在一些小事上過多分心哩。

關隱達哈哈一笑,說,老李真幽默呀!有意思有意思。我們是當領導,可不是當老爺啊!能有什麼事?一個三口之家,就連吃飯拉屎的事加在一起,也沒有多少事啊。說到底,家裡的事,除了“進出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關隱達幾句話說得李大坤也哈哈笑了。關隱達知道接下來就是閒扯了。他不想同他扯公安局的事。憑他多年來的領導經驗,他認為不該就這麼同一位不太瞭解的下屬在家裡談工作上的事。真的是來談工作,他就應同他們一把手朱克儉一道來。他這麼一個人上門來談,本意自不必說。他就同李大坤隨便扯扯閒話。可李大坤總扯到公安局的事情,叫關隱達不好怎麼答應他。他便望著電視,優雅地抽著煙,嘴上有心無心地啊啊著。時不時又拿別的話來岔開。他見李大坤能把拍馬屁的話說得自自然然,叫人聽來半真半假,不覺得怎麼肉麻,就料定這人只怕非等閒之輩。當領導的同這種人打交道要格外小心,弄不好就叫他們操縱了。

我的印象,黎南的老百姓還是很淳樸的啊。關隱達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緩緩地吐出來。那樣子像飽含了感情。

李大坤卻說,群眾總的來說是好的,但也有少數叫人頭痛的。說得難聽點,簡直是刁民。你這政法書記的擔子很重哩。

這話太煞風景了。關隱達剛才那麼說,一來是想岔開李大坤的話頭,二來是抒發對百姓的一種情感。李大坤卻一句話又扯到工作上去了,而且說得那麼不中聽。不過扯了這麼一會兒了,關隱達一直還沒有給他提供打小報告的機會,總是在他剛要說什麼的時候,就叫關隱達繞開了。既然李大坤總是這樣,關隱達就拿出了領導的架勢,說,老李,我哪天要專門同你們局裡的幾個頭兒研究一下公安的工作方法問題。現在矛盾多,案子多,而警力又不足,如果不好好研究一下工作方法,就更難辦了。不是我一個人的擔子問題,也不是我忙不忙就可以解決問題的。不是我說偷懶的話,我這個縣委副書記,總不能陪你們天天泡在案子裡嘛。關鍵還是靠你們,還是靠你們在提高工作水平上下功夫。當然,聽周書記介紹,公安局近來一段工作還是不錯的。

李大坤忙說,對對,工作方法是要改進一下。我早同老朱說過,也提過一些建議……

關隱達不讓李大坤說下去,就搶了話頭說,你們幾個頭兒要好好研究一下。他只容李大坤說了兩句是是,便不斷地發問,提的又都是一些無關緊要,不著邊際的話題。李大坤就沒頭沒腦地答問。可他往往不等李大坤答完,又提別的話題了。他有意這樣。他知道李大坤要麼會感覺這位領導沒有耐心聽他講話,要麼會讓李大坤覺得這位領導思維活躍,叫人應接不暇。不管他怎麼去感受,都會對他構成一種威壓。關隱達需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等李大坤有點顯得拘束了,關隱達突然什麼也不說了。室廳便只有電視的聲音。李大坤看看錶,說時間不早了,打攪關書記休息了。就站起來了。關隱達也站了起來,握著李大坤的手說,不急嘛。有空就來扯扯啊。

關隱達剛準備替他開門,瞥見門角有一個包裹,就拉住李大坤說,老李你這就不對了。

李大坤推推關隱達,說,關書記你這樣我就不好意思了。他說什麼也不肯拿回那個包裹。

關隱達說,老李,我同你講個道理。我老關也不是一個假模假樣的人,搞什麼假正經。我們以後多接觸你就知道了。你想想,我們都是靠工資吃飯的人,每個月就那麼點點錢,要養家餬口,哪有錢用來講這個客氣?我們以後要經常打交道,講究這一套就不隨便了。我哪天想到你家去坐坐的話,我怎麼進門?不送個禮品給你嗎?有來無往非禮也。送嗎?我的確沒這個錢送。

關隱達想盡量把話說得入情入理,但見李大坤好像不好意思了,便覺得剛才可能還是生硬了一點,就退了一步,說,這樣吧,你這條煙我還是拿了,反正菸酒不分家。其他的你還是拿回去。不過老李,這可是最後一次啊。

李大坤臉上這才好過些,笑道,關書記這麼認真,我也不好說什麼了。有你這樣實在的好領導,我們公安也好搞了。李大坤再客氣幾句,揮揮手走了。

陶陶輔導完了兒子通通,出來給關隱達倒水洗臉泡腳。關隱達正泡著腳,猛然想起要給朱克儉掛個電話。剛才隨便同李大坤提到要他們研究一下工作方法的事,說不定老李明天一早就會同老朱說的。這一來就不對頭了。他一般只能給下面的一把手直接下達指示,不然一把手會有看法的。照說李大坤要是有頭腦的話,就不該自己向老朱去轉達他的指示。但看樣子李大坤還沒這個心計,他只怕還會拿這事到老朱面前去炫耀,表明他在關書記這裡得寵了。

關隱達讓陶陶遞過電話,掛了過去。接電話的是朱克儉的老婆,說老朱還沒回來。

臨睡前,關隱達再掛了朱克儉家電話,老朱老婆也不問問是誰,很生氣的樣子,說你這人怎麼這麼囉嗦?講沒回來沒回來。還不等他再開言,那邊砰地放了電話。

關隱達放下電話,忍不住搖頭而笑。陶陶問他笑什麼,他說,公安局朱局長的老婆好賢惠哩。

這麼一天下來,真有些累人,關隱達上床不久,就朦朧入睡。卻模模糊糊想到了那張明信片,他猛地清醒了。他同夫人的感情一直很深,可是年深月久,他又越來越想念那位遠在北方的女人。其實他同肖荃同學時,只是常在一起玩,兩人從未說破過什麼。倒是別的同學總以為他們倆是那麼一回事。畢業後天各一方,也常通訊,但只是愉快地交流些與感情無關的事情。後來,他同地委書記陶凡的女兒結了婚。他向她發了喜帖,但她沒來,也沒有任何訊息給他。當時他想到過自己也許傷害了一個女人。但那時候,他新婚燕爾,官運正旺,也不把這事太放在心上。他不到三十歲,在一個縣裡任副書記,眼看就要接縣長,過幾年又是縣委書記。成天都有許多的事要幹,也無暇顧及兒女情長的事。人一現實,便覺得感情上的事太浪漫,是小孩子們玩的把戲,倒有些好笑了。兩人從此音訊隔絕。不到幾年,陶凡退了下來,張兆林接地委書記,關隱達開始在縣委副書記的位置上兜圈子了。他岳母曾感嘆說,他是成也陶凡,敗也陶凡。他有一段心情很灰,便又想起了肖荃。這時他才發現,他同肖荃是什麼話都可以說的,而同陶陶卻不可以。他便懷疑自己是不是深深地愛著這個女人?他不想存有這麼危險的念頭,便想這也許就是妻子與朋友的區別吧。但他的確想知道她的訊息。她現在怎麼樣了?她成家了嗎?但卻不知她的下落了。後來偶爾在報紙上看到她的一篇散文,寫的是想念一位失去聯絡的朋友。他連讀了幾遍,他熟悉她的文筆,更熟悉她寫的那樁樁往事,而她的那位朋友就是他!他相信這個肖荃就是他這幾年常常想起的那個肖荃。“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她的文章在對故人的思念和尋覓中戛然而止。關隱達幾乎要落下淚來。他一定要找到她!後來,經過了許多周折,才找到了她。原來她已隨丈夫遠去北國了。

人在深夜,意念常常是誇張的。他對肖荃的想念便春草一般瘋長起來。

一連兩天開縣級領導聯席會,也就沒時間找朱克儉。他想李大坤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該懂得怎麼處理同事關係,不會神裡神經去老朱那裡顯示他同縣委副書記的關係的。他這麼僥倖地想想,也就不急於找朱克儉了。

四家領導,加上顧問、調研員坐在一起足有五十多人,還有列席的有關縣直單位負責人,滿滿塞了一屋子。主要研究明年的經濟工作,重點是幾個大專案。發言起來,誰都認為自己要說幾句,不然顯得沒水平。可一個事兒說來說去就是那麼個理兒,所以後面發言的都只是把別人說過的話再重複一遍。周書記和向縣長都顯得很有耐心。個別同志說沒有什麼新的意見了,算了吧。但他們還是要人家說說。說說吧,說說吧,大家都說說。似乎這發言是一種政治待遇。關隱達對這一套早不陌生了,別的縣差不多也是這種情形。只是他一直不喜歡這種作風。

他發言乾脆,說,我剛來黎南,還沒進入情況,談不出具體意見。只講三句話:第一,聽從縣委和周書記的安排;第二,一定盡職盡責做好本職工作;第三,請大家今後支援我的工作。

大家意見最集中的是劉先生投資城北大橋的事。縣城往北是去地區和省裡的路,可隔著一條河,很不方便。河也不大,但河谷很寬。豐水季就靠擺汽車輪渡,枯水季就把輪渡往中間橫著,成了便橋。這裡一年到頭天天堵車,是縣裡領導嘴上唸了多年的交通瓶頸,就是沒錢修。這回主要是劉先生投資,省裡和縣裡配套一些。修成之後,劉先生經營三十年,收回投資之後,再交給縣裡管理。

關隱達不瞭解劉先生的資信到底如何,但只要他真正投錢來,這是一個好專案。就這樣一個好專案,也有些領導想不通,說這橋修好之後由劉先生來管三十年,合適嗎?周書記發話了,說,我也不講什麼大道理給你們聽。我只知道這橋修好之後,他劉先生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搬不到**去。就是他有本事把這橋搬到**去了,九七年之後還是中國的哩。

此事非同小可,需成立一個縣領導掛帥的指揮部。王副縣長分管著交通,會議決定由他任指揮部指揮長。王永坦也不說什麼,只說這事我躲也躲不了的,我就幹吧。

家裡有些弄清場了,天天晚上就有人來坐了。多是政法部門的負責人。來的人又多少帶著些禮品,關隱達說什麼都不收。他從那年開始走下坡路起,就堅持一條,絕對不貪不佔。心想自己任何事都沒有就開始倒黴了,要是再讓人抓了什麼把柄不就更要倒黴?但是也注意把拒禮的方法搞得藝術一點,不傷人家的面子。這一點他是有教訓的。剛倒黴那年,他有回下到一個鄉里檢查工作,鄉里備辦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招待他。他本來心情就不好,又不想人家日後說他大吃大喝,就把那位鄉黨委書記批評了一頓,就是不肯吃那頓飯,自己帶著司機到外面館子裡吃了碗麵條。那位鄉黨委書記偏又不是好惹的,過後到處臭他,說他假正經,還無中生有說他怎麼怎麼的。弄得他後來到基層去時常撈不到飯吃,走到哪裡都灰溜溜的。在縣級領導中,就有人把這事當作笑話背後宣揚。地委就認為他在這個縣失去了群眾基礎,又給他換了地方。有一陣子,他懷著一股氣,甚至也想同一般的領導一樣,搞新拿來主義算了,不管是不是分內的東西,拿來再說。這樣倒與群眾打成一片了。但還是管住了自己。他想這會兒自己正背時,明顯落井下石的人倒沒發現,但在一邊想看他笑話的人還是有的。現在人家帶禮品來,他就做得技巧些了。他先是推一陣,實在推不了,就收個一兩樣,再拿原來收的東西又打發一兩樣給人家。說,既然你硬要講這個禮,就該按老規矩辦,有來有往。

這樣,就總是人家送的那些禮品在送禮的人手中轉來轉去,他反正不貪誰的。這有來有往倒也顯得很有人情味。

但公安局的老朱沒有到他家來坐。他並不希望天天晚上都有人來家裡,一來影響兒子的學習,二來又要費神應酬。不過政法部門的大小頭頭腦腦誰都來過了,只有他一個人沒來,倒顯得有點不正常了。現在當領導的新到一地,總有些人要來拜碼頭,這已是規矩了,你想回避也迴避不了。可老朱就叫他費琢磨了。他想來想去,覺得只有兩種可能。要麼老朱是條好漢子,不搞這一套,如果是這樣,我關隱達今後在這裡會有一個真朋友。要麼就是李大坤同他傳達我關某人的指示,叫他多心了,以為我寵信了李大坤,不把他姓朱的放在眼裡,他就不信邪了。關隱達在別的縣管過政法,這公安局的頭兒,多半是武藝弟兄,弄得好就跟你好得不得了,弄不好就叫你難受。他但願老朱是條真正的好漢子。

但到底不能憑自己的願望和運氣去開展工作。他便決定提前聽取政法部門的工作彙報,而且要求每個單位都要談工作方法問題。一來他反正要聽的,二來這樣可以沖淡他同老李的會唔,免得朱克儉生疑。

這天縣領導聯席會散了,他便找政法委書記鄧成國商量,要逐個聽取政法各部門的工作彙報。主要聽兩個方面,一是過來一段的工作情況;二是今後特別是明年的工作安排,尤其要求各單位好好研究一下工作方法問題。老鄧聽了指示,馬上叫顧秘書打電話通知有關單位,叫他們先準備一下,具體彙報時間到時候再通知。

老鄧說,這顧秘書很不錯的,大學畢業才幾年,學政法的,人又肯上進。我們安排他給關書記當秘書。

顧秘書就拘束地站在那裡,手都沒地方放了。關隱達就說,不錯不錯。又問了些家常話。哪個大學畢業的?家在哪裡?找朋友了嗎?大人都健旺嗎?小顧一一答了。

關隱達也不明說要不要小顧給他當秘書,心想今後有事叫他就是。他還不瞭解小顧,不能貿然就說行。他自己就是當秘書出身的,知道帶秘書也要慎重。有成事的秘書,也有敗事的秘書。其實他知道縣裡的領導是沒有資格配專職秘書的,可現在下面任實職的頭兒都帶有秘書。一般縣委書記帶縣委辦的,縣長和常務副縣長帶**辦的,其他各位領導就帶分管各部門的。大家都帶,你一個人不帶,人家倒以為你嫌幹部水平不行。他也就只好隨俗。反正這也只是為了工作,沒有人會說什麼的。而下面的年輕幹部都把跟領導跑看著很榮耀的事,他也就樂得做個人情了。

事情交待完了,他就提了包準備回自己辦公室去。小顧忙問,關書記有什麼事嗎?關隱達心想這小顧工作到位還挺快的,對他的第一印象就不錯。他這會兒沒什麼事,只想回辦公室看看有關檔案和資料。剛來這裡,兩眼一抹黑,必須儘快熟悉情況。就說,現在沒事,有事我再叫你吧。

回到辦公室,開啟抽屜,又看見了肖荃的明信片。“隨君直到夜郎西!”心想自己這麼倒黴,仍有這樣一位紅顏知己關懷著,也是很幸福的事,應心滿意足了。他很想聽聽她的聲音,遲疑片刻,還是掛了她學校的電話。撥號的時候,他在心裡保佑能掛通。中國的電話怕是隻有學校和醫院的難掛一些。一接通,是一位老太太的聲音,說這會兒正是上課時間,要掛下班掛她家裡吧。也不容他留下一句話,那邊就放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