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日今上突然心血來潮,非要在行宮裡搞個家宴,還說讓家裡人都來熱鬧熱鬧,沈筠陪著蕭琮他們在圍場上跑了兩三天,累得快要散了架,聽到內侍通傳時,蕭琮正準備讓人送她回行宮休養,便問她:“你身子可還撐得住?”
沈筠微微一笑:“家宴嘛,又不會很累,老人家就喜歡家裡人丁興旺,我不得去湊個數嗎。”
於是二人一同回到行宮,休息整理了一番,便赴宴來了。
待他們到了場中,只有御座左下首還空著一席,又見其餘的宗親,只要帶了家眷的,皆是男女同坐,便也走過去同坐在那裡,不多時今上也到了,玉翎未見何皇后,便十分關心地詢問了汪自珍幾句,聽他道皇后因早起受了風有些不適,嘆了句,“母親定是想念留守在京都的承熙兄長了”,說完又趕忙離席去給她請安,靈犀見了,立即露出鄙夷的神色,心想這玉翎才像何皇后的親侄女呢,都是些諂媚之人,她也不知是你哪門子母親,叫得這麼親熱。
等玉翎回來時,大家已喝了幾巡酒,又欣賞了許多歌舞,今上看起來很高興,忽然對眾人道:“朕看著這些外人們唱啊跳的也覺得沒什麼意思,還是讓他們都下去,咱們自家人樂吧。特別是你們這些孩子,要有願意博長輩們樂一樂的,不拘什麼跳舞唱歌,吟詩作賦,絲竹管絃,朕統統都有賞。”
眾人聽皇帝都發話了,少不得先推了些小孩子出來背詩吹笛什麼的,後來許多貴戚子弟也坐不住了,想著在皇帝面前表現表現留個好印象,將來說不定還能被指門不錯的婚事,於是都跑到場中爭奇鬥豔起來。玉翎見了,忙將孟映嵐拉到無人處,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
彼時沈筠正覺得眼皮發沉,不想孟映嵐突然躥到她跟前,倒把她的瞌睡給嚇醒了。
只聽孟映嵐道:“臣女聽聞良娣擅彈琵琶,堪稱國手,心中傾慕已久,今日想向良娣求教,與您合奏一曲,不知良娣意下如何?”
沈筠聽得直挑眉,待她說完,便睨了蕭琮一眼,卻見他只是面無表情地舉杯飲酒。
孟映嵐見狀,故意對蕭琮嬌聲道:“殿下,良娣在等您應允呢。”說著就要伸手來牽蕭琮的衣袖,卻被他不動聲色地躲開了,今上此時的注意也成功地被她吸引到了這邊,轉臉就看到蕭琮的小動作,不由得撇了撇嘴,心道,嘖嘖嘖,瞧你那沒出息的樣,之前臨淄候跑來跟朕說你拿什麼“懼內”的理由來搪塞他,如今看來,倒真不是搪塞。
沈筠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此時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她的小爪子,似笑非笑地道:“縣君言重了,不知縣君想奏哪支曲子?”
孟映嵐便故作欣喜道:“良娣這是應允了?您看‘春江’如何?”
沈筠點點頭道:“甚好。”說完白了蕭琮一眼,他忙把目光移向一邊,卻又看見今上正一臉鄙夷地看著自己,忙垂下眼瞼,有些尷尬地輕咳了一聲。
倒是沈筠,也不管這些,反而與孟映嵐攜手到場中來,狀如姐妹,看得靈犀汗毛倒豎。
此時已有內侍捧上了一把琵琶和一張秦箏,她二人便對著今上施了一禮,又互施一禮,各自試好了弦,孟映嵐先聲奪人,氣勢不凡,沈筠也不急不緩地趕了上來,眾人聽了一段,不禁拍案叫絕,心道這兩個都是國手啊,單論技藝的話,還真是不相上下,首先是那箏聲,如同潑墨群山,肆意揮灑,酣暢淋漓,而那琵琶呢,不急不緩,更像是萬里長江,灩灩隨波,直蕩進人心間。
自然地,眾人也都漸漸聽出了這合奏的玄機:孟映嵐對東宮的心思現在是路人皆知,而現在那箏聲時時都有想要壓住琵琶的意思,這樣的公然挑釁,聽不出的才是傻子。
一曲終了,孟映嵐自覺勝了一籌,便站起身對沈筠略施一禮,有些倨傲地道:“臣女賣弄了,請良娣賜教。”
沈筠微微一笑,起身還禮道:“難得縣君如此謙遜,只是縣君今日的心境,還是彈‘入陣曲’更為合適。”說完也不管孟映嵐的臉如何先白後紅,再對眾人行了一禮,將琵琶遞給一旁的內侍,便要回座。
這時有許多深諳此道的人已經低聲笑了起來,還有些人則茫然地拉著他們低聲詢問緣故。
就聽那些笑了的人答道:“這‘春江’講的是閒情,本就該如良娣方才那般,彈出流水潺潺的感覺,可嘆那臨淄候千金為了求勝,把個‘春江’彈成了洪水氾濫,縱然技法再精妙,實則已失了意趣了,又怎麼能算是好。故而良娣讓她彈‘入陣曲’,其實就是暗道她曲中隱隱現了刀兵之意。”
玉翎聽了那些人的嘲諷,想著今上和東宮都在,還是要替孟映嵐找補找補,便看似不經意地道了句:“這箏和琵琶本就不同嘛,‘春江’原是琵琶曲,被移作箏曲,自然會與之前的情趣有所不同。良娣只彈琵琶,想必是不大瞭解箏性的。”說完又故作遺憾地嘆了口氣道:“說到底,這箏彈得最好的,還是當年的嫚姐姐,只可惜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如今也已成絕響了。”
沈筠聽到此處,心中冷笑連連,哦,原來如此啊。
此時知道她言中深意的人臉上都變了顏色,連今上都斂了笑意,心道這玉翎也太不懂事了些,此時提這個不是掃興嘛。東宮更是皺著眉沉著臉不說話,靈犀則直接炸了,“蕭玉翎,你說話注意點兒。”
孟映嵐聽了,望著蕭琮悽悽落淚:“臣女自知不及仙逝的許良娣萬一,不能得殿下垂青,無話可說,只是還不甘心,才會向沈良娣求教,如今得良娣這一番譏諷,的確也是自取其辱。”
沈筠原本已經快要走到座位上,聽到玉翎說話時便站住了,等到孟映嵐說完,便輕嘆一聲,轉身回到她身邊,自袖中摸出一塊手絹遞給她,平心靜氣地道,“妾不過想著,縣君是侯府千金,不似我們這樣的人摔打慣了,說話還是委婉些好,卻讓縣君誤會了,是妾的過錯。其實縣君技藝已爐火純青,妾在這上面,指點不了縣君什麼,不過,妾痴長縣君幾歲,倒是有些學琴感悟,可以跟縣君說道說道。”
她說著,就施施然坐到琴凳上,一邊試弦,一邊道:“妾不擅彈箏,只是從前蒙一位樂師指點過幾次,粗通一些技法而已。但想來不管什麼樂器,演奏方法有何不同,音律樂理卻都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