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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槍手 2

馬林看見細草蹲在後院茅廁旁的雪地上屙屎,風捲起地上的浮雪迅疾地在院子裡跑蕩。細草哆嗦了一下,然後用稚氣的聲音喊:旋風旋風你是鬼,三把鐮刀砍你腿……

馬林恍惚記得自己小的時候,也曾衝著風這麼喊過。他立在那裡,看了細草一眼,又看了細草一眼,馬林想,一切都該結束了。這麼想完,他推開了下屋的門。

秋菊在屋內梳頭,她面前擺了一個銅盆,盆裡面盛著清水,一把缺齒的梳子握在秋菊的手裡。以前馬林無數次地看過秋菊梳頭,那時的秋菊是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自從馬林十六歲那一年和秋菊圓房之後,秋菊的兩條辮子便剪了。秋菊的頭髮短了,但仍又濃又黑,秋菊的頭髮裡有一股很好聞的氣味。

此時,馬林站在秋菊面前,他深吸了一口氣,那股幽幽的淡淡的髮香再一次飄進他的肺腑,他的身體裡很深的什麼地方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口乾舌燥。剛進門的時候,秋菊看了他一眼,看了他一眼之後便把頭埋下了,目光落在少了齒的梳子上。他乾乾地說:秋菊,我要休了你。

俺知道。秋菊擺弄著手裡的梳子。

馬林其實不想這麼說話的,可不知為什麼話一出口就變了味道。

他又說:我要殺了魯大。

她說:俺知道。

他還說:我不殺了魯大,我就不是個男人。

她說:這俺也知道。

他還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來。他立在那裡,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為什麼,他從內心裡從沒把秋菊當成老婆看過。他和秋菊房是圓了,男女之間的事也做過不知多少次了,可他仍沒找到過她是他老婆的感覺。秋菊人不漂亮,可心眼善良,又會疼人,這一點他心裡清楚。他在奉天城裡愛上楊梅以後,那時他曾在心裡發誓,這一生一世要好好待兩個女人,一個是秋菊,另一個是就楊梅。他和楊梅還不曾結婚,就已經把楊梅當成自己的女人了。也許這是天意。

他記得小的時候,大冬天裡爬到街心的老楊樹上去掏烏鴉窩,烏鴉窩是掏下來了,卻把他的一雙小手凍得通紅,回到屋裡貓咬狗啃似的疼,秋菊就把他的雙手捉了,握在自己的手裡,用她嘴裡的熱氣吹著他凍僵的小手,還是疼,熱熱的,麻麻的。再後來,秋菊就解開自己的棉襖把他一雙小手揣進了自己的胸前,果然他就不疼了,只剩下了熱,那熱一直透過他的雙手傳到了他的全身。

秋菊就說:還疼不?

他搖頭。

秋菊又說:以後還淘氣麼?

他不語,就笑。

秋菊似嗔似怒地揚起手在他的腦門上拍了一下。

還有一次,吃飯時馬林不小心摔破了一隻碗。

馬占山心疼那個花邊大瓷碗,馬占山不僅心疼這些,他心疼家裡的每一棵草,每一寸地。眼見著那個花邊大瓷碗被馬林摔得四分五裂,馬占山暴怒了,心疼了。那時的馬占山哮喘病還不怎麼嚴重,於是人就顯得很有力氣。很有力氣的馬占山一把便把馬林從炕上拽到了地上,嘴裡罵著:你這個小敗家子呀,打死你呀。

於是馬占山的巴掌一下下衝馬林的頭臉打來。

馬林就叫:爹呀,我不是故意的呀。

馬占山不管兒子是不是故意的,他要讓馬林長記性,家裡的每一片瓦每一棵草都是來之不易的。他揚起很有力氣的巴掌,劈頭蓋臉地向馬林打來。

秋菊站在一旁先是嚇呆了,以前馬占山曾無數次地這樣打過秋菊,哪怕秋菊做飯時不小心浪費了一粒米,也要遭到馬占山的一頓暴打。秋菊呆了片刻,便清醒過來了,她“嗚哇——”一聲便撲在馬林的身上,淚眼汪汪地說:爹呀,要打你就打俺吧,俺比他大呀。

那一次在馬林的記憶裡印象深刻。

在童年和少年的記憶裡,秋菊在馬林的心裡是一個高高大大的女人,溫暖的女人。

北方的冬天奇冷,夜晚更是冷。

童年的馬林和秋菊住在下屋,一個住南,一個住北。馬占山為了節約柴火和幾個長工擠在上屋的一鋪炕上。馬占山從不讓秋菊在灶坑裡多加一把柴火,於是屋裡就很冷。馬林每到入夜躺在冰涼的炕上凍得直打哆嗦,越冷越睡不著。他上牙磕著下牙在冰冷的被窩裡哆嗦著,嘴裡不停地吸著氣。

秋菊在另一間屋裡,中間隔著一道門,有門框卻沒有門。馬林的吸氣聲顯然是被秋菊聽到了,她就問:弟呀,你冷麼?在沒圓房以前,秋菊一直喚馬林為弟。

冷,冷哩。馬林哆嗦著答。

秋菊便從自己的被窩裡爬了起來,很快地走過來,又很快地鑽進了馬林的被窩。她用自己的手臂緊緊地擁了馬林。

馬林覺得秋菊的身體又熱又軟,馬林在秋菊的體溫中漸漸伸張開了身體,又很快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一早,馬林睜開眼睛的時候,秋菊已經起來了。她有很多活兒要做,做飯、洗衣,還要餵豬餵雞。但她的溫暖仍在馬林的被窩裡殘留著,那股淡淡的髮香不時地在馬林的身旁飄繞。從那時起,馬林就很願意聞秋菊的頭髮。

從那以後,只要馬林一鑽進被窩,他便衝秋菊那屋喊:秋菊,我冷哩。

來啦。秋菊每次都這麼答。

不一會兒,秋菊就過來了,輕車熟路地鑽進他的被窩,用自己的身體為馬林取暖。馬林便在溫暖的夢鄉中迎來了又一個黎明。

後來,他們就都長大了,馬林不好再叫秋菊為自己暖被窩了,秋菊也不過來了,最後一直到他們圓房。那一年他十六,她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