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開始的地方
江叉子“嘎嘣嘎嘣”地化了,變成了一江春水。水上漂浮著冰排,在水面上一漾漾的。春天真的就到了。
大樹在華子身上下著力氣,華子氣喘著說:明天一早就走?
大樹喘息著:一早就走。
華子下意識地把身上的大樹摟緊了,似乎是想讓大樹永遠長在自己身上。許久,大樹還是一點點地從華子的身體裡退出來。她卻仍然死死地摟著大樹。
大樹此時的心情有些蒼涼,他伏在她的身側道:這回就這一年了,發財不發財的,回來就娶你。
華子哭了,淚水溼溼的,弄了大樹一臉。大樹把華子的身子摟緊了一些,什麼也沒說。男人在這時候的心腸總是硬一些。後來倆人都沒說什麼,但也都沒有睡好,一會兒醒一次,一會兒又醒一次。醒過來,他們就死死地抱住對方,生離死別的樣子。
春天到了,淘金的人都三三兩兩地進山了。他們懷著發財的夢想,從春到秋,一年三個季節的一頭扎進深山老林裡,挖坑搗洞地在沙石裡尋找著金屑。金屑被一點點地攢起來,等他們出山時,金屑已經很可觀地有一些了,包裹著揣在懷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來。然後在大金溝鎮的金櫃上,換回一些硬邦邦、白花花的銀元,硬硬地揣在腰間,感覺很是闊氣。淘金的人有的回家去過年,有的乾脆就留在大金溝鎮貓上一個冬天,等來年開春,再一次進山。
貓在鎮上的人,大都是無家無業,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兒,然後把懷裡硬邦邦的銀元扔在大大小小的妓院裡,包括一身子的力氣。等到春天的時候,那些硬邦邦的東西都夢一般地飄走了,又是一個窮光蛋,還有一副發軟發虛的身板。三五個人聚集在一起,搖搖晃晃地再次走進山裡,開始了新一輪的發財夢想。
大樹都快三十歲了,他來到大金溝快五年了,五年的時間裡,他淘了五年的金。發財談不上,他幫助華子開了一家豆腐房。華子一年四季做豆腐,在沒有大樹的日子裡,華子做豆腐也能維持生計。
華子是那一年秋天逃到大金溝的。從中原老家出來時,他們一家人有爺爺、父親,還有母親。先是爺爺拉痢疾,拉得人成了皮包骨,最後油幹燈滅,一頭倒在路溝裡起不來了。父親、母親和她,哭喊著把爺爺埋了。擦乾眼淚,人還得往前走。老家是不能回了,先是黃河決堤,大水淹了土地和房,然後又是連年乾旱,生活在那裡的人餓死了五成。那些沒餓死的,挑了全部家當,咬牙含淚地闖了關東。
在闖關東的路上,母親也得了病,發冷發熱的,最後也倒了下去,只剩下她和父親。父親挑著擔子,拖著她跨過了山海關。
眼前是一馬平川的關東大地。此時,父親和她已是骨瘦如柴,身子輕得像片兒紙,一股風颳過來,站都站不穩。倆人搖搖晃晃著又走了月餘,父親說要躺下歇歇,就躺在了一棵大樹下,然後就再也沒有起來。
華子孤身一人流落到大金溝,她舉目無親,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她,在自己脖子後插了根草,她要把自己賣了。她的想法很簡單,誰給她一口吃的,她就跟誰走。這時,她遇到了大樹。
大樹剛從山裡出來不久,金沙已換成了硬硬的銀元。看著眼前的華子,他想起自己剛來到大金溝時的樣子——他帶著小樹,見人就磕頭,叔叔大爺地叫,就是想討口吃的。後來是老福叔收留了他們哥兒倆,熬過了一冬。春天一到,他們就隨老福叔進山淘金了。
那年深秋,大樹收留了華子,幫她在大金溝開了間豆腐房,花去了大樹身上所有的銀元。那時的華子幹黃、枯瘦,身子就像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
大樹沒有多想,他就是想救華子一條命,也是華子的鄉音喚醒了他的良知。大樹除了小樹,還有個妹妹,逃荒的路上死了。他一看見華子,就想起了妹妹。
沒想到的是,大樹又一次從深山老林裡走出來,再見到華子時,華子完全變了一個人——水靈,也紅潤了。一雙眼睛撲閃著望著他,讓大樹想起了剛出屜的水豆腐。
大樹和小樹在江邊有個窩棚,倆人一直在那裡過冬。那年冬天,窩棚裡只剩下小樹一人,大樹搬到華子的豆腐房了。他像壓豆腐一樣壓了華子一個冬天。冬天一過,他就下決心要娶了華子。華子現在裡裡外外被滋潤得如同鮮嫩的豆腐,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大樹還要多掙一些錢,幫小樹討個老婆,然後光光鮮鮮地把華子娶過來。剩下的錢,他要和華子一起在大金溝做個小買賣,有滋有味地生活。這就是大樹的夢想。幾年了,他一直揣著這個夢想。再苦再累,一想起自己的夢,心裡就有了盼頭,有了衝動。
晨光初現的時候,大樹從被窩裡爬起來。華子也起來了,她一早就要磨豆腐。天亮的時候,她要把做好的豆腐送到大金溝人的飯桌上。大樹看到豐腴光鮮的華子,就在心裡狠狠地說:拼死拼活就這一年了,等秋天俺一定娶你。
華子似乎明白大樹的心思,生離死別地一頭紮在大樹的懷裡,用手臂狠命地把大樹摟抱了一次。
大樹最後還是掙脫了華子,摸索著出了門。
街口上,老福叔、小樹、老蔫、劉旦早就等在那裡了。這幾年,一直是他們幾個合夥去淘金。這些人都是前後腳從老家逃荒出來的,親不親,故鄉人。誰有個為難遭災的,也算有個照應。他們每個人都肩扛手提著一些吃食,這是他們進山的食物。在這中間,他們還會派人出山買一些糧食運進山裡。
老福叔見人到齊了,就“咳”一聲,把地上的東西放到肩上,說了句:走球。
五個人排成一排,摸摸索索地向暗處走去。老福叔養的那隻狗也跑前跑後,很歡實的樣子。狗是黃毛,老福叔喚它“老黃”,人們也跟著這麼喊。
天光大亮時,他們算是進山了。剛開始還有羊腸小路,那是放牧或是採山貨的人踩出來的。再往前走,路就沒了。順著一條溪水摸索著往前,越山翻嶺的,他們這樣要走上十幾天,才能走到淘金的地方。
淘金
山谷夾著的一條溪流,就是他們淘金的地方。沿著谷口,間或能看見零零星星的窩棚,那是他們幾年前進山淘金時留下的,早就不用了。他們要到沒有人去過的地方,那裡的沙石含金量高,這樣淘下去,才能有個好收成。
山裡的冰雪尚未化盡,溪水因為雪的融化,流得也算歡暢,汩汩有聲地向山下奔去。老福叔帶著幾個人,還有那隻老黃,一直往山谷深處走。第十三天的下半晌,他們走到了山谷中的一片開闊地。以前他們沒有來過這兒,別人也沒來過。老福叔放下肩扛手提的東西,眯了眼看那山,看那水。眾人知道,老福叔這是在看“金眼”哩。他們都是隨老福叔學淘金的,在哪裡淘金都是老福叔說了算。他先是用眼睛看,然後用手摸。果然,老福叔三下兩下地把鞋脫了,趟著刺骨的雪水走到溪水的中央,伸手抓了一把沙,更加用力地眯了眼看,又聞了聞,甚至還伸出舌頭舔舔,最後把那把沙甩到溪水裡。老福叔就底氣十足地喊了聲:就是這兒了——
老福叔的一句話,等於告訴大家,他們今年就要在這兒拼死拼活地幹上個三季,餓也是它,飽也是它了。他們相信老福叔的眼力,這幾年下來,他們的收成總是不錯。
山坡上就多了幾個窩棚,窩棚用樹枝和草搭成,管風管不了雨,也就是讓晚上那一覺能睡安穩些罷了。
淘金並不需要更高的技術,卻需要一把子力氣。在溪水旁的沙石裡,下死力氣往深裡挖,挖出的沙石經過幾遍的淘洗,就像淘米一樣,剩下一層或一星半點的金屑,就是他們要淘的金子了。金屑賣給金櫃,金櫃用這些金屑再鍊金,最後就成了一塊塊黃澄澄的金條。當然,那都是後話兒了。這些淘金的人還沒有見過金條,他們只見過銀元,用金屑換銀元。他們很知足,銀元也是硬通貨;有了銀元,就能辦好多事,那是他們的夢想。
相傳淘金的人也淘出過狗頭金的。顧名思義,那是一坨像狗頭那麼大的一塊金子。分量足,成色也好。狗頭金是天然金,一塊狗頭金能賣出他們想象不出的價錢。要得到一塊狗頭金,別說他們這輩子,就是下輩吃喝都不用愁了。狗頭金,他們聽說過,但誰也沒見過。但狗頭金時常被他們掛在嘴上,那是他們的一份念想,或說是一個痴夢。
晚上,大樹和小樹睡在一個窩棚裡。小樹比大樹小上個五六歲,二十剛出頭,正是愛做夢的年齡。小樹躺在窩棚裡,望著縫隙中漏進來的一縷星光,嘖著嘴說:哥,你說咱今年要是挖到狗頭金,那以後的日子你說該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