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裡紅在沒成角兒前叫春芍。
春芍在十六歲那一年終於成了角兒。
如果十里香不出那事,山裡紅成角兒的夢還不知要做多少年。
結果就在那天晚上,二十歲的十里香出了那件事,十六歲的山裡紅便成了角兒。
那天晚上,北鎮二人轉戲班子在謝家大院唱大戲,大戲已經唱了三天了。這是謝家大院的喜慶日子,老當家謝明東過世了,少當家謝伯民從奉天趕回謝家屯來為自己的爹發喪。老當家的謝明東已經七十有五了,七十五歲的人過世,在方圓幾十裡也算是高壽了。高壽人過世,算是白喜。老當家謝明東晚年得子生下了謝伯民,千頃地一棵苗。謝伯民無論如何也是謝家大院的繼承人。老東家去了,少東家出山,這又是一喜。二喜相加,謝家大院的日子就非比尋常了。
少東家在奉天城裡已有些年月了。十幾歲便去奉天城裡讀書,讀了幾年書,識文斷句不在話下,後來又鼓勵爹,拿出些銀兩在奉天城內開了兩家藥房。在少東家沒回到謝家屯之前,少東家謝伯民正順風順水地在奉天城內經營著藥店的生意。謝伯民那年二十有二,可以說正春風得意。
老東家謝明東的過世,在少東家臉上看不出一絲半毫的憂傷,甚至還帶著些喜色。少東家謝伯民穿長衫,戴禮帽,吸紙菸,手上的白金戒指明晃晃地照人眼睛。
少東家一進謝家大院,先看了停在院心的那口厚棺材,又讓人掀了棺蓋看了看爹的臉,爹的臉上也一絲一毫不見痛苦。謝伯民的一顆心就安了,他空空洞洞地衝謝家大院喊:爹呀你走好,兒要送你七天歡樂。
謝伯民空洞地喊完,就衝呆愣在那裡的下人喊:還不快去請戲班子。
下人應了一聲,便逃也似的去了。
北鎮二人轉戲班子,是方圓百里有了名氣的,少東家要請戲班子,自然是要請最好的戲班子。北鎮戲班子有兩個名角兒,男的是牤子,女的就是十里香。先不說男的,就說十里香,今年芳齡二十,身材自然是要啥有啥,臉蛋自然也是眉清目秀,齒白唇紅,最提勁的是那口好嗓子,往臺上一站,那婉轉之聲帶著些許的芬芳就能傳出二里地去。只要小嘴一張,臺下便是人山人海地叫好。
臺子搭了,傢伙響了。十里香和牤子兩個角兒便使出渾身解數,一時間唱得昏天黑地,日月無光。謝家屯的男女老少算是開了眼了,這麼有名的角兒,要在謝家大院唱上七天,天爺呀,這比過年還熱鬧。
不年不節的,少東家請戲班子唱七天大戲,樂壞了謝家屯千口老小。他們放棄了田間地頭的活路,黑壓壓地湧到謝家大院。
少東家謝伯民自然也是個戲迷,二人轉這種形式深得謝伯民的喜愛。一男一女往臺上那麼一站,紅口白牙地唱古說今,世間的所有葷、雅都唱了出來。
少東家謝伯民坐在前排,一張八仙桌擺在面前。二十二歲的少東家,自然是把目光更多地停留在二十歲的十里香身上。十里香一個雲手,一個轉身,暴露出的凹凹凸凸,都能引來少東家的叫好聲。坐在臺側拉二胡的班頭老拐,每聽到少東家的叫好聲,心裡就妥帖幾分。他知道,這些出手大方的東家,就是戲班子的衣食父母。讓東家高興了,賞錢自然是少不了。要是哪個地方讓東家不高興了,自然是給戲班子斷了後路。
少東家一聲聲的叫好,像清泉雨露流進了老拐的心裡。
戲唱到第三天頭兒上,十里香就出事了。在這之前,人們一絲一毫也沒有看出要出事的跡象。十里香唱著唱著“呀”的一聲,便暈倒在了臺上。一時間,臺上臺下就全亂了。
老拐分明看見一縷鮮紅的血水順著十里香的褲腳流了出來。老拐的腦袋便被雷劈了似的那麼一響,老拐的天便塌了。
十里香是被牤子背下的臺。當時兩人正在唱戲,牤子把一句“情到深處哥心疼”的唱詞唱了一半,十里香便“呀”的一聲倒下了。
臺下上千口子便亂了,少東家正聽到興頭上,沒料到一低頭的工夫,十里香便昏倒了。臺上一亂,臺下便也亂了。
跑到後臺的老拐一看就啥都明白了,他一面差人去為十里香請醫生,一面想著救場的事。他先看見了愣在那裡的牤子,便衝牤子吼了句:還愣著幹啥,還不快上場!
牤子被眼前的景象擊昏了頭,他四六不分地說:上啥場,我一個人上啥場?
老拐這時就看見了春芍。十六歲的春芍一張小臉憋得通紅,她似乎等待這一刻已經等一輩子了,不知什麼時候,春芍的妝已經扮上了。沒了辦法的老拐抓救命草似的抓住了春芍的胳膊,似哭似怨地道:春芍呀,你上去吧。
春芍就在這時走到了臺前,她衝昏頭昏腦的牤子道了聲戲文:我的那個郎呀……只這一聲,臺下便靜了。
清清白白的聲音從春芍的一張小嘴裡迸出,少東家先是痴了一雙目光,接著就石破天驚地喊了一聲:好!
春芍在那一刻就變成了角兒。
成了角兒的春芍就有了自己的藝名——山裡紅。
二
八歲進了戲班子的春芍,從進戲班子第一天她就夢想著成個角兒。八年後,她的夢想終於實現了。
十里香在戲臺上小產,出乎所有戲班子人的意料。老拐做夢也不會想到,老實本分的十里香會幹出差點毀了戲班子的醜事來。戲班子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一旦成了角兒,是不能成婚的,否則角兒就不是角兒。不論是男角兒,還是女角兒,一旦成了角兒,就擁有了許多戲迷。戲迷是戲班子的衣食父母。戲迷們把所有的人生夢想,都集中在了角兒的身上,角兒的一舉一動牽著戲迷的心。角兒就是戲迷完美的偶像,一旦打破了這種偶像,便沒有了死心塌地的戲迷走南闖北地為你捧場,為你叫好。
現在戲班的領頭人老拐以前就曾是個角兒,那是老拐年輕時候的事。年輕時的老拐,長得英俊,並且有一口好嗓子,深得戲迷的喜愛。尤其是那些青春年少的大姑娘、小媳婦被招惹得滿世界地跟著戲班子跑,她們不為別的,就為了看老拐。只要看到老拐,晚上的夢鄉會豐富許多。
老拐是吃嗓子這碗飯的,所有的錦繡戲文都是老拐一副好嗓子唱出的,那裡有人生有夢想。如今老拐的嗓子倒了,所有的人間錦繡,頃刻間在老拐的眼前灰飛煙滅了,仰慕、暗戀老拐的年輕女人們,哭天抹淚地在夢中和心愛的老拐告別。
老拐從此改拉二胡,老拐的夢想和心聲便如述如歌地從二胡裡流出,老拐的人生便也從前臺退到了後臺。那一年,老拐二十八歲。二十八歲的老拐和相好的結了婚。二十歲老拐就成了角兒,二十二歲那一年老拐在牤牛屯認識了相好的臘梅,那一年臘梅十八。後來老拐和臘梅就有了那事,臘梅就懷孕了。懷孕了也不能結婚,這是戲班子的規矩。後來臘梅生了,是個男孩,老拐為男孩取名為牤子。這一切,當然都是在秘密中進行的。臘梅如火如荼地愛著老拐,她等得地久天長,無怨無悔。老拐和臘梅結婚那年,牤子都六歲了。後來牤子成了角兒。
老拐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把春芍推到了前臺,這一推不要緊,就推出了一個火辣辣的山裡紅。
十里香倒在了後臺的棚子裡,倒在了血泊中。中醫請來了,此時的中醫正全心全意地在為十里香打胎。中醫看了十里香第一眼便知道胎兒保不住了,只能打胎了。
老拐在棚子外,倒背雙手,氣得他轉來轉去。他一隻耳朵聽著前臺的動靜,要是春芍再砸了,所有在謝家大院的努力都將前功盡棄。
中醫終於從棚子裡走了出來,中醫手裡託了一個盤,一團肉血糊糊地臥在盤中。中醫一見老拐就說:這回啥都沒有了,都在這兒啦。老拐知道中醫的用意,有關北鎮戲班子的名聲都在中醫的嘴裡了。老拐走南闖北這麼多年啥不明白?明白的老拐忙接過中醫手裡的托盤,把它放在暗處,慌慌地從懷裡往外掏銀子,老拐掏了一把,又掏了一把,直到中醫把錢袋子收回去。老拐每掏一把,都彷彿在掏他的心掏他的肝。這些銀兩是老拐的命也是整個戲班的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