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時期,各種不可思議的科技進步和無法預料的災難接踵而來,億倍光速飛船的革命性發明緊接著全人類的智力崩潰,似乎上帝存心讓人類在大喜大悲的揉搓中瘋狂。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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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樂的孤立波理論很快在科學界得到公認。災變有驚無險地過去了,世界開始從“戰時經濟”恢復正常。六艘飛船果然被原主人要回去了,因為全世界已經興起宇宙旅遊熱,眼下多是短途遊,去金、木、水、火、土、海王、天王各行星,或者去柯伊伯帶和奧爾特星雲。但遠端遊已經在積極籌備,目前還侷限在距地球十六光年遠的牛郎星以內,因為以1.8馬赫的船速,到牛郎星往返一趟需要耗時十八年,已經佔去旅遊者壽命的四分之一了。如果想去更遠的星球,肯定得開發更高馬赫數的飛船,但這需要新的理論突破。這些超光速飛船炙手可熱,別說六艘了,六十艘也不夠。新飛船正在以狂熱的工作節奏建造著,因為依照孤立波理論,可以激發出二階真空的超臨界密真空二十三年後就會回到臨界點之下,到那時,人類將無奈地告別超光速時代,所以人們都在爭著上最後一趟巴士。
既然災變已經過去,聯合國安理會提議解散SCAC。但聯合國大會討論之後,決定讓SCAC暫時存續,待善後工作完全結束後再正式解散。“樂之友”總部完全沒有解散的跡象,因為“樂之友”的“大腦”“小腦”和“心臟”,還以過去同樣的節奏緊張地工作著。雖說災變過去後給“樂之友”的捐款肯定大大縮水,甚至乾涸,但以眼下的資金狀況,維持十年八年的運轉還不成問題。
姬人銳指示魯軍定仍繼續對楚天樂實施嚴密保護。這事說起來有點不合邏輯——要知道,正是楚天樂這隻病鴿子盡力撲打著病殘的翅膀,為諾亞方舟銜來了橄欖枝,證明了洪水已經退去!但問題是,當年的大洪水預告同樣是楚天樂做出的,那個預告雖然算不上是假訊息,卻也是一場虛驚,這難免讓民眾心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要說誰會因這點情愫來暗殺楚天樂屬於誇張,但有了上次的教訓,謹慎一點總沒有壞處。
楚天樂倒是很讓老魯省心,自打母親去世後,他一直在山居中足不出戶。他總是獨自把輪椅開到院外,一動不動地待上幾個小時。他的目光盯著遠處,盯著藍天白雲,盯著藍天之後的深空。草兒已經學會不在這時候打攪爸爸,只要爸爸“變成石像”,她就去找徐阿姨或魯伯伯玩兒。魚樂水處理完基金會的公務後,儘量多回家陪丈夫。她能感覺到,在丈夫石像般的軀殼之內是一架飛速旋轉的思維機器,已經轉得快要飛車【註釋1】了。魚樂水想,丈夫肯定是在履行對母親的承諾,正竭盡智力尋找搭救柳葉洋洋的辦法。她也發現,丈夫的膝蓋上常放著一張紙,上面列印著泡利公式,就是泡利常常自誇為“具有簡潔美和對稱美”的那個公式,看來丈夫同樣放不下對泡利的思念。這個患白化症的怪人應該是同丈夫在學術領域裡最相知的人。
其後很久她才知道,推動丈夫思維機器超速旋轉的除了責任感和愧疚感,還有一種更為強勁的動力——恐懼。
閒暇時,她也考慮為昌昌準備禮物,苗杳說他很快就要結婚了,是和姬船隊的人組織一次集體婚禮,據說還專門要放在太空舉行。
“小蜜蜂”飛到了“泡泡”公司的上方,今天是衣冠楚楚的公司總經理康平親自駕駛。他誇耀地指指下面:
“下面就是公司的兩座主廠房,請各位兄弟參觀。”
機上乘員還有七人,姬船隊的六名船長加上埃瑪。他們乘坐的“小蜜蜂”是“軍轉民”產品,是太空用“小蜜蜂”改型的觀光用飛行器。它的船體包括艙底基本是全透明,已經極度小型化的聚變裝置放在機艙上部,不影響視線,所以可以輕鬆地俯瞰。現在,機艙下是成丁字形排列的兩座生產車間。一座車間是透明的,橫臥在地上,由一個個透明空心球削去兩端後連綴而成,外形酷似一條巨型多節青蟲。它的頭部緊鄰著公路,幾百輛大型翻斗車首尾相接,在車間大門前排隊,車上裝的都是垃圾或工業廢料。巨型青蟲吞下垃圾後,在體內經過粉碎、擠壓成形,最後從尾部吐出一個個雜色的空心圓球。這些圓球從天上看很小,但真實大小相當於四居室的房屋——它本來就是為此設計的。另一座車間是立著的,實際上它壓根兒就是一艘飛船,頭朝下紮在地面上,船身上排列的縱紋是粒子加速器的磁力線圈。與太空飛船不同的是,這條“廠房飛船”的粒子加速軌道外又加了一層透明外殼,夾層中抽成真空。
大青蟲吐出來的空心圓球經過輸送帶直接進入飛船型廠房,在裡邊進行激發,實現原子級別之下的重構,於是,垃圾材質的空心球瞬間變成精美絕倫的透明空心球,再從廠房另一端滾出來。這一端也連著公路,此前送垃圾來的大型翻斗車經過沖洗,此刻返回到這裡。空心球直接滾到車廂內,廂板自動立起,車輛隨即開走。這個過程是流水式的,每半分鐘就完成一件。
姬繼昌問:“這麼高效的生產線,為啥不建專用鐵路?”
“這座工廠來不及了,以後的十座廠房都要建專線的。昌昌老弟,我得抓緊呀,你們這些大腦袋科學家說過,二十三年後真空就不能激發了,我這些工廠就沒用處了。我得抓緊這個時間,把世界上已經有的垃圾儘量多消化一些。這是我爺爺給我的遺命,他老人家在那兒,”他指指天上,“每天盯著我哩。”
姬繼昌說:“什麼昌昌老弟,是昌哥!咱們剛剛查證過的。”
他倆是光屁股朋友,康平個頭大,一向是當哥的,但不久前經過查證,姬繼昌竟然比康平大三天。康平嬉皮笑臉地說:
“只三天嘛,屬於可以忽略的誤差,老稱呼已經習慣了,就甭改了。再說,你今天是來求老哥的,嘴巴還不該甜一點兒?”
“求你也不用嘴巴甜,咱們的規矩,借錢的才是大爺。”
埃瑪笑著說:“牛牛哥,別理他。我喊你哥,我們幾個都喊你哥。”
卡普德維拉、田咪、奧格芙納、凱賽琳齊聲說:“對,我們都喊哥。”只有馬鳴性格比較老成,而且年紀比康平大,他沒有喊,但只是笑笑,也沒有否認。
“這才對嘛。走,到我的辦公區去。”
旁邊不遠就是辦公區,各幢建築形狀不一,但都是以球形為基本單元。主樓是一棟三十層的建築,從橫截面看是輻條式,十二個球體連綴成外圈的大圓,一層層堆上去,形成高九十米的圓柱。圓柱中心是單個球體上下連綴成的柱形,裡面安裝有電梯和步行梯。柱形透過六根輻條同外圈相連,實際六根輻條仍是球體。所有單元都是透明的,屋內的情形一覽無餘,球內三分之一高的地方裝有地板,其上是人員的活動空間,地板下放置有各種設施和管線。員工們都在伏案工作。
“小蜜蜂”降落在樓頂,康平領他們經電梯來到位於三十層的總經理辦公室。職業化的女秘書甜甜地笑著,為各人斟了清茶或衝了咖啡,又把牆壁調成不透明的綠色,然後退出,輕輕關上房門。康平說:
“昌弟,你說找個機密地方談話,這兒就是。有話儘管說,你們的事就是我牛牛哥的事。”
他再次強調了哥與弟的稱呼,看來是想“乘人之危”造成既成事實。姬繼昌笑著,沒有和他再計較。埃瑪先開口:
“牛牛哥,我們需要一大筆錢。”
“沒說的。我的公司雖然名義上屬於我爺爺、楚叔叔和葛叔叔,但三人早對我放過話,這些錢都是‘樂之友’的。”
“不,這件事想暫時瞞住‘樂之友’。”
康平猶豫了一會兒,“那這事要麻煩一些,不過——你們先往下說。”
“我們想到天上舉行集體婚禮,姬船隊的弟兄們都去,所以需要租六條蟲洞式飛船。”
康平笑了,“我還以為什麼大事呢,六艘飛船的租金,我用私房錢就能解決……”他忽然頓住,目光銳利地看看姬繼昌,“你們……還想搞那個嬰兒宇宙?”
姬繼昌笑了,“我早說過,瞞不過你個老奸商的。對,我們放不下那件事。”
康平大為搖頭,“災變好容易過去了,舊宇宙平安無事了,人類又趕上了氫盛世,小日子富得流油,簡直是流淌著牛奶和蜜的天堂,三十年前做夢都不敢想。對著這樣的天堂,你們還死不了那條心?那跟自殺差不了多少啊。”
“對,我們死不了那條心。這個探索新世界的機會轉瞬即逝,不抓住它我們死不瞑目。”
“姬船隊六千人都去?”
“我們還沒串聯,等飛船弄到手再說。但我估計,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會跟著去。”
“我聽說姬叔叔、楚叔叔和魚阿姨都已經表示過,要你們放棄這個不必要的冒險?”
“對,他們確實表示過反對。”姬繼昌坦白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