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心所善六)
今年朝中又進一批新人。
與往年不同的是,在以霍氏為首的各世家不斷鞏固自己在朝中的勢力時,有一批原本並不起眼的官職,忽然開始接觸實權。
“……中書通事舍人?”
東堂內,霍執看著李韞歡遞給他的一份名單,目光越過前面那些熟悉計程車族姓氏,落在後面那堆有些生僻的名字上。
他又看了一會兒,將名單上的這些人與職位一一對應,才接著道,“以往像這些官職,不需要天子親自指派,只讓吏部從中挑選即可。陛下此番將這些無關緊要的位置親自指派,他們大概要上表感激涕零了。”
他說到最後似有所指,李韞歡只作不察,偏頭看向他,神色如常,“說來還要多謝太傅提醒。”
“什麼?”霍執看完名單,隨手放到一邊。
“太傅教我做事要循序漸進,有些東西,既然短時間內我更改不了,索性就不在上面多耗功夫,”她對上霍執審視的視線,“如今世家把持著天下諸事,朝中三省的監、令、侍郎幾乎只在大士族間輪轉,我若想從中安插自己人,那些位置我一個都換不下來。既然換不了,不如不強求,只把這些不被人重視的舍人、主事、令使握在手中,委以實差。”
她說完這些,好整以暇看著霍執,“這算不算太傅那日指點過的,要建立屬於我的鳳凰池?”
她面上完全是一副等待老師誇獎的學子模樣,然而霍執看著她,卻忽然想起幾年前李韞載暴崩的那個夜晚,她在他面前哭得亂七八糟的樣子。
兩張面容於此刻重合,在這一刻,時光流逝的樣貌才終於顯現。
窗外時不時有子規鳥在叫,隔著夏日暑氣,送進東堂時聲音發悶,又讓他想起上巳節的那個夜晚,當時河邊剛開化的水聲也是這樣悶。
他淡然垂下眼,覺得自己也好像被隔絕住,為師者的欣慰與為臣者的彷徨不斷交織,整個人被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攫住。
話出口時,只剩下嘆息,“陛下能將想法付諸行動,是陛下聰敏,臣不才,所教有限。”
“今日天氣不錯。”忽聽李韞歡說起一個完全不相幹的話題。
霍執抬眼看過去,眼中劃過一瞬間的茫然。
“陛下說什麼?”
東堂內不會出現閑語,在這裡産生的每一段對話,背後都有各方的深意在。
他習慣了揣測這些閑語背後的目的,但在只有他們兩人的東堂裡,他忽然發現,他揣摩不出這句“天氣不錯”想要引出的話來。
又或者說,他並不希望這句話有什麼引申的新意。
李韞歡看他眼中神色換個不停,也不詢問,只多等了一會兒,才說,“今日天氣不錯,太傅可願陪我出宮走走?”
盛夏的天,太陽熱辣辣的高懸,城中卻並沒有因為酷暑而顯得冷清,街上行人車馬仍是絡繹不絕,沿街開設的茶肆也坐滿了借清涼飲子消暑的人。
李韞歡坐在車裡朝外面看。
夏日裡車簾都換成了一層紗簾,不用掀起車簾也能輕而易舉看出街邊情形,紗簾不時晃過一片影影綽綽,外面的聲音也事無巨細漏進來。
馬車剛剛經過的一片書肆,有些讀書人藉著翻找書籍的功夫,談論近來朝中發布的詔令。
她側耳細聽了一會兒,轉過頭看向坐在另一邊似是同樣在關注外面動靜的霍執。
車廂裡空間寬敞,雖是兩人同乘,中間仍隔著許多空位,她沒有馬上出聲打破車內的安靜,只是仔仔細細看著霍執。
還是霍執先察覺到了她的視線,轉回頭問她,“陛下?”
她見狀,便先問了一聲,“太傅在看什麼?”
“沒什麼,”霍執搖搖頭,“今日暑氣重,陛下看過這些,不如就回宮吧。”
“車裡悶熱,不如下車走走。”
說著話,她沒有給霍執考慮的時間,徑直敲敲車廂。
車外的人聽到動靜,會意,擇一處背陰的地方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