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梁守謙也跟著跪了。
李純微微垂眸,神色莫測地打量著李絳。
他突然想起來,李絳也是出身趙郡李氏,同樣隸屬五姓七望“禁婚家”之一,跟李吉甫、李藩是同宗。
不算不知道,一算才發現朝中竟有那麼多出身五姓七望的官員,而且有不少身居高官顯職——雖然大唐以科舉制代替了九品中正制,但知識本來就是奢侈品,世家大族憑借深厚的底蘊和強大的凝聚力,往往能夠在朝中佔據更多位置。
而他們顯達之後,又怎會不為家族謀取好處?
大唐的科舉,本來就更重士子的名聲,而世家子弟在這方面可謂是得天獨厚。
他們從小交往的是書香門第、進出的是王侯公府,家族中又有人在朝中援引,考進士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骨鯁清介,面對天兵時怎不見他們站出來仗義執言?是因為天兵真的會動手,而他這個皇帝反倒顧慮重重,對付不了他們嗎?
勸諫他這個皇帝的時候,一個個都是大唐忠臣,彷彿他這個皇帝但凡有一點私心,都辜負了他們。可他們私底下的作為,又何曾真的有半點公心?
李純最恨的是,這個事實居然還是天兵當著他的面揭開的。
但是一個皇帝真的有心,又怎麼可能對付不了臣子?李純其實也已經發現了對付他們的、最好用的武器。
殺人難免會群情激沸,但貶官就不同了。
至於人心搖蕩?
這朝堂,人心早該搖蕩一番了。
他倒要看看,自己的朝廷裡,到底還藏著多少牛鬼蛇神!
李絳很難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覺,皇帝的視線若有實質,針一般紮在他身上,讓他在這個季節裡竟感受到了一股寒意,不由將頭埋得更低。
到底是誰給了皇帝這麼大的刺激?
好在下一瞬,就聽到李純開口,“擬旨吧。”
……
不出所料,兩封奏摺發出去,立刻在朝堂上引發了劇烈的反響,彈章如雪片般飛到李純案上。
李純面無表情地翻著這些奏摺。不出所料,其中八成都是說他不該貶謫那個給事中,畢竟對方只是履行了自己的職權。至於開洛陽宮給天兵辦麗正書院修書,倒是議者寥寥。
就像是掀開了一層始終罩在眼前的薄紗,李純忽然發現,朝中的爭鬥、傾軋,朝臣們口中那些義正言辭的大道理,忽然都變得清晰了。
譬如這些奏摺,他們看似一片公心,既不忍那給事中一片中心被辜負,又不忍他這個皇帝的聖明被矇蔽,所以明知道他不高興也要諫言。但實際上呢?不過是怕開了這個先例,以後他想貶誰就貶誰,遲早貶到他們自己身上。
這朝廷綱紀,都是他們編出來束縛他的。
李純終於意識到,自己手握的權力比他所以為的更有用。
就像是孩童拿到了一柄全天下最鋒利的刀,李純充滿了好奇和躍躍欲試,迫不及待想要一試鋒芒。
所以這一回宰相重臣集體請見時,他見了。
在他們邁步進入紫宸殿的瞬間,李純的視線落在面前厚厚一摞的奏摺上。
他就那麼隨意地從中抽出了一冊,甚至都沒有開啟看看裡面的內容是什麼,只是等眾人請安時,將它擲了下去,語氣淡淡,“諸位先生都看看吧。”
居高臨下,李純能清晰地看到大臣們的表情,他們幾乎是立刻緊張起來,開始傳看那封奏摺。
有好幾個人臉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顯然並沒有看出這封奏摺哪裡有問題。但奇異的是,他們交換了幾個眼神,小聲議論兩句之後,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都統一了,然後有人出列,鄭重其事、義正言辭地針對那封奏摺裡可能有問題的地方辯解。
這一幕實在太滑稽了,李純沒忍住,笑了出來。
說話的大臣一頓,其他人也都愣住,看著李純笑得前仰後合,甚至笑出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