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孫勝大談必滅鄭國的諸多理由,然而趙無恤卻無動於衷。
過了良久,他才緩緩說道:“有件事你應該知道,百餘年前,楚莊王討伐鄭國,佔領了鄭國全境,圍困新鄭三個月,攻破其城牆。當時的國君鄭襄公肉袒牽羊迎接楚莊王,說:‘我違背了天意,忤逆了君王,使君王帶著怒氣來到敝邑,這是我的罪過,豈敢不唯命是聽?君王若是把我俘虜到江南,放逐到海邊,悉聽君王吩咐;若要滅亡鄭國,把鄭地賜給其餘諸侯,讓鄭國人作為氓隸,也聽君王之命。但若君王顧念周厲王、宣王、鄭桓公、武公的廟宇,而不滅絕我國,讓敝邑重新侍奉於楚,這是君王的恩惠,敝邑永不相忘,從此將把自己當做楚國的諸縣,敢布腹心,君實圖之……’”
“當時楚莊王的左右隨從都說不能答應鄭國,因為得國無赦,然而楚莊王說,鄭的國君能夠屈居他人之下,必然能夠取信和使用其百姓,恐怕無法輕易滅亡。於是楚軍退兵三十里而允許鄭國講和,這之後,才有了在鄭國協助下,大敗晉國的邲之戰……”
王孫勝急道:“此一時彼一時!”
“不,當時和今日的情形是頗為相似的,楚莊王有大敵晉國,我亦有大敵吳、齊,何況南方的楚國也與鄭相鄰,想要一戰亡鄭,趙氏並無把握,反倒容易陷入戰爭漩渦。入鄭這些日子你應該也看到了,鄭國人寧可拋棄自己的房宅田畝,也不願意輕易屈服。他們彙集到新鄭,老弱婦孺都登上城頭防禦,鄭的抵抗之心,比當年的衛國要強十倍有餘,若我強行攻取,只怕要付出不小代價。加上鄭人極為開化,不是不知禮儀廉恥,容易馭使的蠻夷,若我貿然滅亡鄭國,只怕其公室雖亡,社稷雖滅,大夫、士、百姓卻仍不會服我。”
若鄭人化整為零,流竄入濟水旁的各個沼澤反抗,斷趙氏航道,麻煩更大。跟後世西方列強的心思差不多,趙無恤寧可和一個軟弱的,投降的政府打交道,也不願意面對一群心懷亡國之恨的流寇。
更何況,趙無恤從王孫勝眼中看到的並非是理智,而是一種被仇恨折磨到病態的瘋狂……
言盡於此,雖然王孫勝還想說話,但趙無恤揮了揮手:“更何況,軍國之事,不是你一區區大夫、校尉能干預的,今日之過暫不深究,下去養傷罷!軍令與虎符暫時收歸中軍保管,待你傷好之後,再觀後效!”
王孫勝又被羽林衛架下去了,當離趙無恤的案几愈行愈遠時,他眼睛裡的目光是……
絕望!
……
是夜,月明星稀,雖然鄭國投降在即,但趙軍仍未放鬆戒備,不到最後一刻,不能排除鄭人突然毀諾偷襲的可能。
所以還掌著兵的校尉、旅帥等中層軍官還得輪番起來巡視營中,但惟獨押送輜重的後軍,一個孤零零的淒冷營帳裡,王孫勝像一頭病虎般,無力地趴在行軍毯子上。
趙無恤沒有放任他自生自滅,而是派最好的醫者來為他療傷,在用烈酒消毒後,靈鵲醫者退下,只剩下王孫勝一人。
上了草藥後,臀部的傷口似乎更癢了,而皮肉下的那種腫痛更是讓王孫勝欲死不能,他經常受傷,但從未有過如此的經歷,他能感到趙無恤身邊羽林衛們對他那深深的惡意……不過讓一隻驕傲的鳳凰更在意的,還是被懲罰本身所帶來的屈辱感!
恥辱啊!
他投入趙氏,就是希望能乘著趙卿在北方雄起的時勢,幹一番大事業,順便報了父仇。現如今非但一事無成,因為趙氏願意與鄭國達成和約,連私仇也報不了了……
他終於明白父親太子建的感受,被奪走本該屬於自己的妻子,失去了本該屬於他的王位,寄人籬下,一輩子都有人嘲笑他,所以不得不鋌而走險,可惜最終失敗,但也比碌碌無為強。
熊勝啊熊勝,汝生於此天地之間,還有什麼用?
驕傲的祝融血脈,火鳳之嗣,如何會落到這種地步,只能寄人籬下,甚至連眉間赤、伍林那種只能飛到雞舍頂的家雞都不如?
在王孫勝看來,趙氏雖然號稱是諸侯中最為公平公正的地方,只要是有才之士,不論出身都能一展所長,可等他進入這個體制內部後,發現其實也就那樣。
除了那幾個被外放到傀儡國,可以與小國諸侯分庭抗禮的趙氏子弟外,趙氏內部晉升的途徑大抵有這麼幾種:
首先,趙氏的舊臣,董安於、郵無正、楊因、尹鐸是趙鞅時代的老臣,現在基本都是郡守級別的封疆大吏。這些人的子侄輩也得到照顧,如郵成等,常常能憑藉父輩的關係,年紀不大就獲得青睞。
其二,便是“猛將起於行伍”的武夫,也就是跟著趙無恤從底層和國外一路殺上來的將帥們,虞、穆、田、伍、漆五人等便是代表,這些人出生低微,比較感激趙氏恩遇,掌握著軍中實權,平日作戰趙無恤也喜歡點他們去做主帥。
其三,“宰丞發於郡縣”,趙無恤喜歡培養一些他看好的年輕人,帶到身邊做筆吏,參與政事,等到稍微成熟點就放到縣上歷練,十年之後,便可以做郡一級別的封疆大吏,再十年,可為宰輔之臣,像是之前的成摶、項橐、任章,現在的子夏,都是如此。
其四,就是已逐漸成型的羽林衛了,趙無恤把大量戰爭孤兒撫養長大,教之以書數、武藝,顯現出才幹的人重點培養,這些人在他身邊做一段時間宿衛後,一般會被放到邊疆做中層軍官,雖然跟鄴城想比苦了點,但前途無量。
其五,是被趙無恤當做墊腳石的孔門子弟,原本佔據很大比例,但隨著晉國取代魯國成為趙氏中心,那些孔門子弟也就能在魯地混個資歷了。
至於學宮計程車人,因為沒開起來幾年,在官場的影響並不大。
而像王孫勝這種從外國來投奔的,便常受前四個集團排擠,想要在這種體制下打出一片天地來,還是很難的,何況與他從未真正效忠趙氏一樣,趙無恤也從未真正信賴過他。
“良禽擇木而棲,或許是你沒選對地方,才會十年無鳴,十年不飛……”他心裡有個聲音如此對他說。
這念頭像是春天播下的種子,迅速在他心裡發芽生根,茁壯成長。
越想越心寒,他便從貼身衣物的夾層裡抽出一張帛來。
“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
言簡意賅的一句話,但蘊藏的資訊卻無窮大。
這是八月份時,一份從南方遞送給王孫勝的密信,寫信者是他的另一位叔叔,楚國令尹子西……
楚昭王之死,王孫勝雖然感到震驚,卻並不為他傷心,誠然這位王叔人格魅力極大,但他畢竟是奪走了王孫勝父親王位的人,也被伍子胥追得滿雲夢澤跑過。不過出於貴族應有的禮,王孫勝回到河內休整時,還是為楚王戴了三個月的孝,聯絡起他在陸渾給楚王那不卑不亢的回信,趙軍一些較為傳統的將帥還是很讚揚王孫勝這種行為的。
這件事不知為何傳到了楚國去,所以才有了令尹子西的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