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松愣愣地坐在地上,看著珊瑚,彷彿聽不懂珊瑚在說什麼。
珊瑚晃著小腳,像柴草上一隻振翅欲飛的鳥兒。石松卻已經忘了“授受不親”、“非禮勿視”,而是掙扎著爬起來,拼命想要抓住珊瑚。
他動作太激烈,碰翻了茅草邊的木碗,碗底殘餘的一點湯汁灑下來,瞬間湧上來許多蟲子。
石松再也忍不住,撐在地上嘔吐起來。
他想起來自己以前聽過的話本子,前朝荻魏大旱三年,皇帝發了罪己詔,雨還是沒來。飢餓的人們為了一口糧食大打出手,村野之間,餓殍滿地,易子而食。
他以為這就是最悲哀的事了,可沒想到,吃掉了同類的人們,沒多久就變得瘋瘋癲癲,神志不清。其他人面對發狂的人們,都是想辦法綁住,然後扔進屋裡放上乾糧任其自生自滅。但發瘋的人們完全不進食,只是不停地說胡話,最終口吐白沫,抽搐著死去。
從那時開始,石松便知道,一個忍不住要去對同類下手的人,最終會被同類拋棄。
眼看石松扶著地面乾嘔,珊瑚嫌棄地從柴火堆上跳下來,不滿道:“你怎麼這樣,不知道要懂得感謝嗎?”
石松無暇理她,只是埋頭嘔吐。珊瑚看他臉色發青,滿臉肌肉都在抽搐,便遠遠地站著,問道:“你沒事吧,眉川?”
這幾天食人——大機率還是吃了自己的右臂——的石松已經沒有力氣糾正珊瑚了。他一直吐到吐出胃中的酸水,胃中一陣絞痛,才扯下一塊布料擦乾嘴,抖抖索索地坐回茅草上。
“珊瑚……”石松閉上眼睛,苦笑一聲,“謝謝你的好意,以後不必再給我送飯了。”
珊瑚撓了撓頭髮,從裡面抓出一隻蝨子來,嘎巴咬開:“不行啊,這是大姐交代的,要給你送飯。”
石松睜開眼睛,看向珊瑚:“為什麼?”
珊瑚又開始在頭髮裡找蝨子,邊找邊說:“我忘了,是什麼呢……記不起來。唉,不過大姐的意思好像是說,你能把我帶出去?帶到哪裡去?”
石松將左手搭在眼前,苦笑道:“我都不知自己能不能出去,又怎麼把你帶走呢?”
珊瑚的眼睛滴溜溜轉了轉,笑著搖搖頭:“我不知道啊。不過大姐都說你可以了,你肯定行吧?我覺得你行。”
她從柴房一角撿起一把掃帚一個簸箕,將嘔吐物掃進簸箕裡,出門倒掉。
“所以你振作一點,好好吃飯。我覺得你很厲害,割掉你的手臂時流了那麼多血,你還是能活下來,應該是個大俠。”
石松滿臉苦笑:“要我憑著吃自己的手臂活下去,就也罷了。可失去右臂,武功廢去一半,就算走出這山谷,我又怎麼還配成為‘俠客’呢。”
他腦海中又浮現出徐竹琛的模樣:白衣當風,腰間的玉佩叮噹撞響,雪白的頭髮被風吹起,在雪光與月光當中,如同誤入人間的翩翩仙子。她的一雙鳳眼如同毫無雜質的紅寶石,卻又無法用紅寶石模擬,雪白的眉毛淡淡的,笑起來卻如此生動。記憶中的竹琛是那樣挺拔,那樣剛直,那樣清高。像一竿翠竹,或一場風雪。
那樣的竹琛,他還能與她見面嗎?
這廂石松正低著頭黯然神傷,珊瑚倒是笑了起來。
“你怎麼會覺得那是你的手臂呀,”珊瑚走到石松面前,笑臉像一朵盛開的花,“你吃的,明明是我姐姐留下的‘豹子肉’。”
石松眼前一陣昏花,險些暈過去。
比起吃自己的肉來說,他更不能接受自己居然吃掉了別人的肉。一瞬間,他腦海中的自己扭曲變形,變成了青面獠牙的食人野獸,尖利的牙齒下還殘留著受害者的殘肢斷臂。
那隻野獸晃了晃脖子,看向石松。他被嚇得冷汗直流,失去的右臂彷彿又開始隱隱作痛。
石松一手撐著床,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但還是幾乎喘不過氣,只覺得渾身一陣陣地發冷。
他吃人了。
與他無冤無仇,甚至素不相識的人。
他嚥下那塊肉時,甚至還在回味肉塊的味道。石松只覺得眼前天旋地轉,幾乎感受不到自己。
許久,有什麼溫暖的東西握住他的手,是珊瑚的手。
“振作點,”珊瑚的聲音彷彿離他很遠,聽起來有些扭曲,石松抬頭去尋找她,卻看到珊瑚的樣子也逐漸變化,變得如同一副滑稽的畫,“別暈倒呀,振作點,眉川。我可是聽見你在夢裡說了,你是要成為武林盟主的人。”
“武林盟主”四個字出口,石松愣了一下。
彷彿有什麼被埋在痛苦與悲哀之下的、屬於曾經的美好和記憶迸發出的火花,一路跳躍到他身上,將他點燃了。
他眼前的畫面變化了,父親站在他面前,拍著他的肩膀:“好樣的!兒子,你是裂岸刀最優秀的傳人,不愧是我石海天的兒子!以後,你爹就能享受‘武林盟主之父’的名頭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也算是過了把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