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雲淓張口結舌地看著玉娘子沉靜而不容改變的美麗面龐,痛心疾首地追問道:“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哪怕一年,你也等不得?”
“東家曾經說過,任何人都有選擇自家前路的權利,別人家許是不同意,卻要尊重對方的選擇。”玉娘子一雙黑的如深潭般的漆黑美麗的雙目平靜地看向程雲淓,說道。
“我尊重你的選擇,不等於我眼睜睜地看著你們去送死!”
玉娘子垂下眼簾,衝著玉書一笑,玉書也衝著她一笑,眼中充滿了信任和依賴,滿懷著期望和欣喜。
“玉書怕死嗎?”玉娘子問道。
“與阿姑在一起,玉書什麼都不怕。”玉書聲音小小,卻非常堅定地說道。
“為什麼?我不明白......”程雲淓的心沉了下去,轉頭看了看擔心地看著她的陸予娘,又看了看玉娘子,難過地喃喃自語,“一個兩個,前仆後繼,明知那不是條活路......”
“你又怎知那不是一條活路?”玉娘子聞聲問道,“人生苦短,便是留在敦煌也只是殘喘度日。人活著,總要有一些值得自家豁出命去追求的東西......”她看著玉書,滿眼裡都是溫柔笑意,接著又抬起頭對著程雲淓說道:“東家從未問過,某也從未提過。某也是自小被拐子從耶孃身邊拐走,不知身世,不知姓名,也不知家鄉在何處。某記事起便被賣到大戶人家做婢子。那一日因洗壞了主人家一件衣服,被主人差點打死,丟在了亂墳崗。便是阿蕁經過,見某還在呻吟,便救了我,將我帶回了家......”
阿蕁,便是玉娘子的夫郎,雷霆鏢局的鏢師周蕁,他帶她回家,為她瞧病養傷,教她習武,帶她一起押鏢......他隨著蕭紀的阿耶一起戰死在那荒野之上了。
玉娘子的眼中掠過一絲柔情與回憶,那久不激烈跳動的心臟又如少女般砰砰砰跳個不停。緩了一會兒才接著說道:“某從小便不知家人耶孃在何方,自夫郎死後,便也無有了家。如今玉書既然還記得自家的耶孃,記得自家的名字,某便了了她的心願,送她還家便是。”
“可是......”
“東家好心,某知曉,卻不必再說了,我意已決。”玉娘子不再想著糾纏,淡淡說道,牽著玉書的手進裡間收拾東西去了。
陸予娘看著臉色煞白,不停深呼吸調整自家情緒的程雲淓,趕緊上來扶住她,擔心地輕喚道:“東家......二娘子,二娘子......”
程雲淓搖了搖頭,死死抓住陸予孃的手,彷彿在吸取她的力量一般,半閉著眼睛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玉娘子她自小習武,押鏢趟鏢也有經驗。她有她自家的堅持,勸不動便罷了......”陸予娘心疼地看著自家小東家,小小年紀,天天操那麼多的心,做那麼多的事,擔負起那麼多人的希望,好容易來玉門輕鬆地想玩一玩逛一逛,卻又遇到這樣一個牛脾氣的玉娘子,作出這般不容挽回的決定,竟是比自家還要決絕激烈,真替東家心塞。
過了一會兒,程雲淓勉強緩了過來。她聽見玉娘子和玉書在裡面收拾,便推了陸予娘,輕輕說道:“予娘,你去幫幫她們,咱們來時的那些帳篷睡袋、行李用具、衣衫鞋襪等等,能帶的都給她們帶上。我......我下去看看馬車,咱家的馬車比外面做的都好用,便給了她們駕去罷了。”
陸予娘看著她搖了搖頭,說道:“明明自家氣得要命,卻還要想著給她們收拾行李。”
程雲淓自嘲地一笑,嘆道:“聖母人設不能崩啊。”
陸予娘聽不懂小東家在說些什麼,卻能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來無奈,雖不放心,卻也還是讓她去了後院。
她留下來幫著玉娘子收拾行李。她們的行李不多,秋冬的衣服更少。玉娘子這幾日出去聯絡商隊,也買了一些皮衣和被褥。她帶出來的銅錢有限,大頭都拿去換馬車和一些用具了,覺得夠穿了便好。陸予娘將這次她們出來玉門沿途帶的能用得上的都拿了出來,打包給她們,玉娘子本來想要拒絕,但陸予娘也不是個愛扯閒篇的,兩人相互看了一看,便爽快地同意了。
只是程雲淓一直都沒上樓來,陸予娘不放心,挑了風燈便下樓去後院找她。卻看到自家的馬車裡隱隱透著光亮,過去敲了車廂門,果然見到小東家滿頭大汗地在裡面忙著,嘴裡含了釘子,手裡拿個錘子哐哐哐敲個不停。
本來自家的馬車便改了不少,加寬也加高了,底下加了鐵絲繞好的彈簧做減震,車輪上也纏了羊皮的“輪胎”。車裡面有放行李的地方,有放水袋的地方,兩邊都有小櫃子,櫃門拉開來可以當小桌板,行李箱一拼,在上面鋪上褥子便可變成床。如今小東家在裡面錘錘打打,在給門窗加固,窗框、門框上蒙了防蚊蟲的白紗,又做了內部的插銷和粗粗的門閂和窗檔。馬車中的東西似乎又多了許多,滿眼都是小東家弄的那種又輕又大又好用的“收納盒”,貼了標籤,寫著“冬衣”“春秋”“日用”“米麵油”等等。
“這都是,從哪兒弄的?”陸予娘驚訝地問道。
“出發前為阿福叔和蕭郎君他們備了很多。他們不用了,堆在驛丞那裡,剛才被我見到便都拿了過來。”程雲淓臉不變色心不跳地說道,“又找後廚買了些米麵用品,準備了一些飲用水。這般險惡長路,不準備食品用品怕她們撐不了多久,準備太充分又怕被壞人盯上,讓她們陷入困境。還真是兩難呢。”
“東家,”陸予娘有點感動,趕緊拿了汗巾子給她擦汗,“你這又是何苦呢?”
程雲淓舒了一口氣,拿了旁邊放著的一杯涼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然後審視著自己的手工活,總覺得不太盡人意,聽見陸予娘抱怨,笑著說道:“曾經看過許多許多的話本子,那裡面寫得那些赫赫有名的遊俠兒、武林高手,行俠仗義、除暴安良,一人一馬仗劍走天涯。小時候特別羨慕,覺得何其瀟灑豪氣。長大了便知道,那不過就是話本子而已。那些大俠無田無地無產業,哪來的錢走天涯?一人一馬跑出去,若沒錢,你吃啥喝啥住啥?吃喝都沒了你還臭美啥?就算有錢,跑去那窮山惡水的地方,哪又能有米麵糧油?玉娘子一片赤誠之心,卻想得太簡單了。在家前日好,出門一時難,既然她執意要去,我雖不贊成,卻還是尊重。作為朋友,能幫便幫,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