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三人都明白她是來做什麼的。小陳大夫不太介意,雖然被她自以為很高明地避開了與自己打招呼,也還是抬起頭微笑著點點道了一聲“安”。
郝七娘這才彷彿才發現她一般,曲了曲膝,道了聲“安”。
盧昭已然習慣了。從小到大他身邊都環繞著各式各樣的小娘子,他自小便知道那些打扮得漂漂亮亮,或溫柔或羞澀或活潑或清雅雅的小娘子們出現在自家身邊是為了什麼。住進樂乎園這段日子以來,敦煌各世家都找各種藉口、理由進來探病,或派家裡郎子們過來,或派小娘子們過來送飲食。
來的最多的一個是蒲家二孃,一個便是郝七娘,一個是“盡地主之誼”,一個是“報答救郝六郎一命之恩”。
盧昭無可無不可,都是十四五歲的小女郎,打扮得再豔麗,在他眼中也都是跟程雲淓一個年齡段的小孩兒,在屏風後點點頭說了聲謝謝,便拿起程雲淓帶來的圖紙看了起來。
“都尉郎君。”郝七娘取了那盅鴿子湯,紅著小臉喃喃說道,“這是奴家親手燉的,還請郎君慢用。”
盧都尉雙目還在圖紙上,隨意揮了揮手,長隨趕忙接過鴿子湯,放到一邊,伸出手笑著表示,家中無有女眷,還請小娘子避嫌,先回轉。
“啊這......”郝七娘眼瞥著低頭伏案疾書的小陳大夫,很不甘心地咬了咬唇。
郝七娘其實來的次數不多,雖然興奮能穿上娘子們的衣服首飾,變成大人了,盧郎君也著實貴氣又英俊,但......總被這般冷淡對待,饒是一顆懷春的小女兒之心也有點承受不住,被香粉抹得看不清面色的小臉有點發僵,眼睛裡不禁帶了點淚意。
程雲淓同情地看著她,找了些話題與她說,想緩解一下小女孩的尷尬。
然而郝七娘在臨來之前便被阿孃和身邊的乳母、教養婆子們反覆耳提面命說了許多,提別提到了不要跟總湊在路郎君身邊的那個程二郎有聯絡,那小子雖然被幾位郎君看重,自家也能幹會做生意,但行商為賤,便是有錢,家世也太差了。
“你六兄雖說程二郎讀書好、人聰明,深得嚴先生喜歡,但好了半天也不曾考過童子試,如今反倒輟學在家,家中大兄也不曾讀書進學,給人當個侍衛而已。如今家中只有一個四五歲的小弟讀書,等他阿弟長大了考取功名,那得哪一年去了?”阿孃輕蔑道,“我與你阿耶商量過了,程二郎確是能幹,若是想攀親,隨便挑個庶妹便好。你可是阿孃的親閨女,若是被盧郎君看中,帶回長安,那咱家也是與陛下攀了親,帶了故了!說不得日後,孃親還能跟著七娘你享個福,去那皇宮走上一走,逛上一逛呢!”阿孃在她耳邊嘁嘁喳喳地說道,“那程二郎手下都是婦人家,慣會哄那小娘子。你看那亭主被他哄得多好!七娘你可不能被他所騙。”
郝七娘想起自家阿孃的話,看著程雲淓笑眯眯地上來打招呼,便心生警惕。小娘子家不太懂遮掩,往後連退了幾步,一臉的防備,倒把程雲淓弄得訕訕的,怕是自家唐突了佳人。
沒多久,外面又傳來腳步聲,蒲家二孃也帶著食盒打扮得富麗堂皇地過來了。
兩個十四五歲正當年,還未定親的小娘子狹路相逢,在書房正廳前便瞪起了眼,目光所及,劈了啪啦地光劍相搏。
程雲淓一見不好,趕緊上去勸,好好的初升高年紀的小姑娘不在家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早什麼戀?戀得還是比自家大辣麼多的“老臘肉”,何必呢?
“二位娘子,二位娘子!都尉郎君正在治療,之後還要服藥,一兩個時辰不可進食。二位娘子為都尉身體著想之心意,都尉郎君領了。還請娘子們先回轉,都尉郎君還需施艾、服藥。”程雲淓笑著說道,“療傷為重,療傷為重。”
兩個打扮得“漂漂亮亮”、目的相同的小娘子這才相互瞪了兩眼,不捨地撅著小嘴,含著委屈的眼淚,乖乖地告辭而去。
“唉......”程雲淓看著兩個穿著大人衣服的小娘子遠去的背影,深深地嘆了口氣。
多乖巧可愛的小娘子,卻被耶孃哄著、教著,成為家族飛黃騰達的跳板和介質,如禮物一般打扮包裝起來,雙手送到男人面前,任其挑選摘取。小姑娘還懵懂不知,以為耶孃是為自家擇了良婿,欣喜莫名,感激涕零,敢不為耶孃肝腦塗地?
都說宅鬥宮鬥,都是女人之間鬥來鬥去,而造成這局面,把女性束縛在一個小小空間,斬斷其向外發展可能,只能不斷內捲來競爭和搶奪有限資源的男人又神隱了。
“唉!”程雲淓再次嘆氣。
如今敦煌底層婦人家都慢慢有了自食其力、走出樊籠的意識,何時才能上捲到貴族階層,讓這些被家族圈養在深閨的小娘子們也能領悟到自家的價值不僅僅只存在於被家族培養、教導成為工具,再送出去聯姻、成婚、生子?呵呵,只怕是歷經千年,無數女性拋頭顱灑熱血,還是驚醒不了那些寧願依附男性的“小嬌妻”呢......
“二郎為何嘆氣?”盧昭笑問道,眼角的餘光卻瞥著在房廊下指導小藥僮生起紅泥爐火煎藥的小陳大夫。然而小陳大夫只是認真地將藥品分成幾份,增增減減,根本不曾注意書房內的眉眼官司。
程雲淓湊近屏風,探頭進去捧著臉一本正經地小聲說道:“小弟嘆的是,這屏風風雅,能擋桃花,只不過今日裡,也是白豎了。”
盧昭怔了一下,不禁一笑,又不覺怔忡。一股淡淡的藥香依舊飄了進來,他側頭看廊下那身影,一直忙碌著,輕聲細雨地吩咐著,卻至始至終不曾回望一眼。
天下之大,那許多有意無意、爭奇鬥豔的小娘子圍繞在身邊,而他的眼中卻偏只落下這隻往前看,不曾後瞻的身影,似再看不到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