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尚書聽聞此言,捻著長髯做沉思狀,道:“如此……”
旁邊一溜朝臣中忽然有人直起身叉手道:“聖上,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皇帝大大揉著鼻樑,一副習以為常表情,道:“王卿儘管直言。”
“聖上,臣依稀記得盧都尉上表時曾言種痘之法由益和堂女大夫陳氏研製而出。正因如此,聖上感佩其弱質女流,為國為民,潛力鑽研,置生死於度外,這才頒旨嘉獎。若按陳御醫所言,發明種牛痘者另有其人。如此看來,盧都尉上表所言不實,這陳御醫也恐有貪功之嫌。還請聖上下旨徹查。”御史大夫道。
程雲淓在朝堂中響起的竊竊私語聲中身體一動,小陳大夫馬上覺察到了,低聲道:“阿淓勿言。”
牛痘傳說流傳於胡醫之間這一說是秦徵與她商定,為的是保護程雲淓,這盧昭也知道。她並未看過盧昭的上表,但她相信盧昭這般慎密,又長袖擅舞之人不會在上表中厚著臉皮將此功勞扣到她的頭上,何況聖上的表彰文書上也並未提到這一茬,所以,當王御史以一副勇揭黑暗的“大義凌然”態度俯視她的時候,小陳大夫只是抬眼看了看他,平靜一笑,瞭然道:“是吧?”
蔡尚書與王御史微微一怔,相互隱秘地看了一眼:這什麼反應?竟一點不見慌亂?
蔡尚書濃眉微蹙,仔細看了一眼鎮定自若的陳御醫,若有所思。
盧昭作為外戚,這幾年以來雖在北庭征戰,一直掛都尉品級,立下收復西州的戰功卻無法升官,帶兵統帥一方的機會微乎其微。但此次抗疫他竟做得如此成功,如此得民心,朝野震盪,聖心甚慰,再加上秦徵已正式分封為北庭都護大將軍,北方世家重新崛起已勢在必行,萬不可放任自流。
“聖上,此事恐怕另有玄機。”蔡尚書道。
“聖上,臣女有話要說。”陳荷娘道。
“陳御醫,你有何話講?”皇帝大大似乎也覺得剛才陳菏孃的態度令人尋味,問道。
“聖上,恕臣女莽撞,也有幾句話問一下御史郎君。”陳荷娘微笑道
“但問無妨。”
“王郎君,您可懂醫術?”
“略......略知一二。”
“可通藥理?”
“略......略有耳聞。”打死也不能說一竅不通啊。
“如此。”陳荷娘微笑著看了他一眼,讓所有人都覺得,她在看一個傻子,且大度地原諒了他。
王御史的老臉騰地漲紅了。
“陳氏,某懂不懂醫術,通不通藥理,與你是否貪功有何干系?”
陳荷娘也不看他,鎮定自若面向聖上,稟道:“聖上,臣女未看過盧將軍之上表,不清楚他所用字句如何,但臣女與盧將軍共同抗疫防疫,深信盧將軍為人,必不會巧言令色、誇大其詞,令臣女揹負貪天之功的罵名。人體種植牛痘可抗天花之毒,資訊源頭已不可考,實踐性、實效性如何,也未可知。牛痘疫苗的研製成功,並非拍拍腦袋,輕輕鬆鬆一蹴而就,而是需要親身實踐其用量、用法,並隔離觀測其反應、療效,再種植天花病毒,觀測其抗病毒之能效,用效果及資料說話,才可最後研製出疫苗。這不通醫術、不懂藥理之人,自是無法理解的。”
皇帝大大看著陳荷娘似笑非笑,陳荷娘坦然迎上聖上目光,問心無愧。
“聖上,”又一名御史直身出列,道:“臣聽聞盧都尉曾在敦煌益和堂治療腿傷,與陳氏御醫交往匪淺,陳御醫日日往盧都尉所住之所治傷療傷,想必,這個,哈哈。”他仰天打了個哈哈,神情猥瑣至極,身旁人都心領神會地輕聲嗤笑起來。
兩位小娘子則同時側頭冷冷斜睨了他一眼,不知怎的,這位李姓御史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趕緊躬身繼續道:
“此次盧都尉任疫情黜陟使,上任伊始便捨棄宣城眾多醫者而委陳氏以重任,事後又上表為其請功,並妙筆生花,將種痘防疫之功勞,悉數堆砌陳氏身上,難免令人遐想。”
“呵呵,日久生情,小兒女心思,其情可憫也。”蔡尚書以一種過來人的玩笑口吻,打了個哈哈,道:“只是大疫當前,怎好作此兒女之態,將人情凌駕於大晉百姓之性命之上?”
程雲淓忽然叉手向上,道:“聖上,請恕民女大膽,民女也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她此前一直跪坐在那裡,大眼睛烏溜溜的,穿著未婚小娘子的襦裙,梳著簡單的妝發,很乖巧的樣子,除了叩拜沒有說一句話,此時學著御史大人說話,皇帝大大看了不禁一樂,便微笑著道:“你便也儘管直言罷。”
程雲淓道:“剛才蔡尚書所說:‘大疫當前,將人情凌駕於大晉百姓之性命之上’,民女聞之疑惑,此話聽起來的意思是盧都尉任命陳大夫主理天花之毒的治療和防疫,是個幫親不幫理的錯誤決定?蔡尚書,是也不是?”
蔡尚書“呵呵”一笑,剛想說話,程雲淓又帶著“天真無邪”的笑容,並不打算聽他的回答,嘴皮子極為利落地繼續道:
“沙洲疫情重症爆發為期五十七日,種痘防疫期延至今年四月春耕之後,持續進行。前期二十一日,軍方與沙洲刺史隱瞞不報,未實現封城行動。軍中醫藥營在二十一日內共收治重症病患三千三百二十六人,死亡一千九百三十一人,死亡率十之五八。疫情爆發第二十二日,盧都尉任黜陟使,與秦徵大將軍接手宣城及沙洲抗疫事宜,當日便宣佈小陳大夫為主治醫師,開展護理與種痘工作,之後查訪到重症病患共計八千三百三十四人,其中八千餘人為前二十一日便已感染,輕症病患共計兩萬三千四百四十二人。共建三所方艙醫院進行治療,投入沙洲各鄉各縣共計四百五十六位醫生、護士及護理人員投入戰疫,其中半數以上為婦人娘子。方艙醫院建成之後,重症病患死亡八百一十一人,死亡率下降到不足一成,輕症患者全部出院,無一轉為重症,自春節後,更無人再染天花。種痘防疫三個月內逾四萬餘人,並持續種痘下去,造福沙洲萬千百姓。”
皇帝大大與群臣都聽呆了。
“蔡尚書,您倒說說,盧都尉任命陳大夫主理天花之毒的治療,是對,還是錯?我沙洲軍民抗擊天花之疫的大戰,是勝,還是敗?”程雲淓斜睨著蔡尚書那張馬臉,一字一句冷冷問道,“您所說的‘大疫當前,將人情凌駕於大晉百姓之性命之上’,知道的,是道您趁盧都尉不在潑他髒水,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沙洲抗疫戰疫失敗後死亡千萬餘人,蔡尚書特來當庭問罪的呢。”
眾人頓時一呆,蔡尚書面色一沉,忍不住立刻大聲呵斥道:“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