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雲淓不擅長國畫,卻也並非完全不會提筆,只是從袖袋裡偷偷拿了鉛筆出來,趁著各人都強撐著禮貌,不來看自己,輕輕地略打了一個稿,接著便提起筆開始畫起來。
落筆沙沙,書房內安靜下來,春山先生與明府在案几前飲茶,只聽得到紅泥小爐中吡剝爐火的跳動聲和妍娘偶爾發出天真童稚的可愛笑聲,春風拂過窗前的樹枝,略有柔花嫩葉飄落,竟覺悠閒又自在。
沒過多久,程雲淓便住了筆,左右審視一番之後,又拿起一支狼毫沾了墨,細細加了兩行字,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放下筆,拿起蕭紀不知何時擺在案角邊地一杯清茶,喝了一口。
“明府,春山先生,兒完成了。”程雲淓站起來,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說道。
春山先生與戴明府相視一笑,放下手中茶杯,站起來走到案几邊附身觀看。初初望去,卻都不禁輕輕“咦”了一聲,幾乎同時抬起了頭,向著窗邊望了一眼。
蕭紀不想兩位師長都一樣表情,也好奇起來,放下手中小小的羽扇,站起來走過去也看了一眼,不禁微笑起來。
原來,那畫面上便是這窗下烹茶的那個角落,大大的雕花窗外枝椏輕斜,紅泥小爐上座著的小陶壺嘴冒出嫋嫋熱氣,一隻羽扇放在一邊,地面上散落三兩隻小小茶杯,梳著雙環髻的可愛女童盤腿托腮坐在一邊,伸出胖乎乎小手接著窗外飄進的粉色落花。明明只是繪畫,卻彷彿感覺得到春日的陽光正從窗稜間照進來,照在小童頭上金翅蝴蝶小發簪上,襯著她烏黑的眼睛和嬌憨的笑容閃閃發亮。
“紅泥初煎新澗水,茶煙細颺落花風。”蕭紀輕聲念道,輕輕挑眉,這字跡......比那紙條上的好太多了嘛。
似乎感覺到了蕭紀的疑惑,假裝謙虛的程雲淓悄悄抬起頭,眨眨眼,頑皮一笑。
“嗯......”春山先生點頭,說道:“童稚淳然,拙樸可愛。”
“謝先生指點。”程雲淓自己也挺滿意的,笑眯眯地叉手行禮。
戴明府看看畫卷,看看自己寶貝女兒,越看越歡喜。自家女兒怎生這般粉裝玉琢、伶俐喜人?如同她早去的孃親一般惹人愛憐……
春山先生思忖了片刻,將程雲淓叫到面前,問道:“二孃天資甚佳,如此畫技,師從何人?”
“兒在三家村,村中私塾夫子柳見川先生教了兒許多。”
“柳夫子如今何在?”
“當日三家村被突厥屠村,只有兒和阿弟及村正家孫兒三人僥倖逃出,柳夫子也不幸遇難了。”
對不住了柳老師,祝您的繪畫社在那個世界裡越辦越好,越辦越火!
“如此。”春山先生眼中染了幾分深意,又問了問程雲淓的學業進度,聽說她已自學了《大學》和《中庸》,便考校了她一些字句,讓她背了幾段書,又問了釋意和她自家的理解,只是並沒有問得如程雲淓想象的那般深奧,都是程雲淓這幾天準備過了的。
程雲淓略有點緊張,還好,都回答出來了,感覺春山先生似乎並沒有為難自己,心底鬆了一口氣。
戴明府聽著春山先生的考校,程二孃均有條不紊地回答上來了,頗為自豪。果然是自家看重的小娘子,這般勤勉又聰慧,沉穩有度,落落大方。雖未見過蕭紀當年如何,但想來二孃也不會差了吧。
春山先生的臉上並未有太多表情,這些考校都是他做慣了的,並不一定要考校出學生學問的深淺來,主要還是以此來判斷學生的基礎和資質。這小娘子的資質自然是上佳的,若均為自學,那確實驚豔,基礎也打得頗牢,只是在用典方面略差些,想來還是缺少老師言傳身教的緣故。
只是,這小娘子的身份卻又是個阻礙。春山先生從做夫子教授到山長先生這些年來,不是未見過資質頗佳、聰慧過人的女子,卻無有一人讀書有成。
再聰慧的小娘子也要嫁人生子,囹於內院,出嫁前被孃家管著要溫婉可親,出嫁後被婆家管著要相夫教子,那裡會將她們的聰明才智用在讀書進學上?
春山先生捻著長髯,半眯起雙眸,緩緩道:“二娘子胸有大志,只是,小娘子進書院讀書未曾有先例。男女七歲不同席,男女同室讀書未免有失體統。若一心向學,家中亦可讀書。某有一老友,擅書畫,學問甚好,若聘做西席,實為良師。”
程雲淓怔了一下,心中略有些失望,還是恭敬行禮,無奈一笑,說道:“兒知道,從未有小娘子入過書院讀書,兒此舉讓明府和山長為難了。兒可扮成男裝,不知可行?兒雖擅畫,卻從未想過成為畫家,畫畫養不了兒弟妹。兒讀書,卻是為了走將出去,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並非為了將書本砌成更高的牆,將兒更深地困在家中。”
春山先生眉眼一動,不由得一震。
戴明府聽得這話,也覺得心中有些震盪,不禁又看了看自家追著落花和光影咯咯笑著的女兒。也不知將來她會成為什麼樣的小娘子,嫁到什麼樣的人家中……一想到那高高的四面牆如深井般將女兒吞下,就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戰,不,不會的,不會的……
蕭紀深深地看了一眼垂眼保持著行禮姿勢的程雲淓,又看了一眼春山先生,正想說些什麼,卻聽春山先生緩緩道:“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二孃意屬何為?”
程雲淓想了一想,老老實實地說道:“兒......大約可能也許應該屬於第一種,‘知之者’。”
“既如此,進不進書院又有何區別?”春山先生面色略有不虞地說道。
“先生,”程雲淓誠懇地說道,“兒才九歲......還有那麼大、那麼大的進步空間。進書院讀書自然是可與同學們一起進步成長,一起成為樂之者的。普天下小郎君能在九歲便‘知之’的,也不能算多吧。”
春山先生:呃......
明府:......也是......某九歲的時候,還天天賴床不肯去讀書呢,人家小娘子九歲已經做幾門生意、讀書讀到中庸、寫得一手好字,畫出某家妍娘這般可愛的畫來,敦煌之中哪家小郎君能如此?
蕭紀唇邊泛起一絲笑意,趕緊低下頭斟上一杯茶,不去看自家山長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