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守所,是各種未決犯混住,每天要背監規,要規規矩矩令行禁止,而像李富這種穿藍馬甲(普通嫌疑犯)的要給帶腳鐐穿“紅馬甲”(重刑嫌疑犯)的伺候吃喝拉撒,吃的都是水煮蘿蔔、茄子湯,李富年紀小、沒背景,白天要刷監室廁所,晚上要替“紅馬甲”倒馬桶,在看守所就沒過一天安穩日子。
後面案子判下來,判了幾年,幸虧年齡不大,進了少管所,在少管所後李富稍微開竅了一點,也精明瞭一點,學了不少規矩。比如該打架時不能慫,要打就先動手,該聽話時要懂事,幹部說什麼都不能頂嘴。就這樣在少管所呆了幾年,認識了一堆“裡面的朋友”,學了一堆“社會上的事”,覺得自己什麼都懂,什麼都不怕。
15年的冬天,李富汲著一雙爛拖鞋走出少管所的大門,他還穿著少管所的藍條“制服”,寒風吹得他的抖得像個篩子,雖然少管所的幹部幾個月前就給他奶奶發過通知,讓家裡來接人,順便準備點冬天的衣物,但始終沒有回應,李富想起奶奶這些年沒有來看過自己一次。心想老人肯定是又被自己氣昏了頭,不再認自己這個孫子,暗暗發狠,以後一定要混出個人樣,到時讓老人自己孤苦終老。
這一天,李富成年了。
李富雙手緊緊環抱,在冬日的晨霧中穿過別的那些來接出獄者的親屬,他手裡只有少管所獄警給的路費,拿著這點錢,他坐上了去市區的大巴車。
在街上亂逛了一天,城裡的一切都天翻地覆,他像個透明人一樣走在繁華的大街上,呆呆的看著十字路口碩大的廣告牌,上面流光溢彩的畫面對他來說是難以言說的奇幻科技,他迷失在這座城市裡,像是一條流浪狗。
在廣場上發了一下午的呆後,雖然心裡記老太太這幾年對自己不管不顧的仇,但到了晚上,李富鬼使神差般的還是兜兜轉轉踏上了回紅星村的路,
但沒想到的是,即使是回紅星城這個他從小長大的地方,他居然迷路了。
站在無數圍欄攔住的工地和高聳入雲的在建塔樓前,他找不到回家路。他失魂落魄的走了一晚上,到深夜才跟著嶄新的指示牌,找到一個叫做“紅星社群”的地方,這裡已然是剛掛牌沒多久的新社群,終於出來的李富不知道的是:這是由李富熟悉的一鋼廠和紅星村合併而成,村子併入社群,村委會也遲早要變成居委會,因為還在合併階段,所以還是一片城中村的樣子,但村民大都住上了乾淨整潔的拆遷樓,老房子早就找不到了,在李富的舊宅原地,只有廢墟一片。
李富在原址處坐到清晨,一個老太太出門倒垃圾,路過時看到了黑乎乎的一個東西坐在路邊,嚇了一跳,走近一看才發現是人。
“你……狗皮啊?!”老太認出了李富,一下子愣了,垃圾往旁邊地上一放,上去就問道。
“你奶奶走了,你曉得伐?”
李富頓時覺得天旋地轉,他睜大眼睛四周望了望,想確認這個世界還是不是真的,這時旁邊有幾個晨練的老人看到了幾年沒見的“狗皮”,也湊過來七嘴八舌的說著:“你奶奶去年冬天走的,你奶奶走的痛,拖得久,但走之前說死了就一把火燒了,發狠說誰都不準通知,特別是你,你也曉得你奶奶那脾氣,估計是被你氣的……”
李富已然完全失去了語言能力,幹愣著站著,心裡全是空洞。
“你奶奶拆遷前走的,把合同都簽了,沒說把錢留給誰,但村裡扣完你奶奶的喪葬費用後,餘下的錢放在村領導那裡,你來了就好,你等下到村長那裡去趟……”
李富沒有聽進後面的話,他撲倒在老宅的廢墟上,哭的撕心裂肺。
後來李富去了紅星村搬遷改造委員會,找到了新組建的社群領導,又找到了老村長,李富奶奶過世前只有一間不到一百平的小平房,老人為治病已經在“貨幣化安置”的協議書上籤了字,等於是賣了房子,村裡這次併入紅星社群又沒多少補償款,加上老人病拖太久,料理後事又用了一些,李富奶奶剩下的拆遷款只有二十幾萬,村裡讓李富開了證明後,就全部交給了他。考慮李富沒有容身之地,社群還出面替他租了一套房子用作過渡。
李富萬念俱灰,渾渾噩噩的就這樣在新租的過渡房裡枯坐了幾天,每天都不停自言自語,好些看熱鬧的社群閒人站在他門口,卻沒人能聽得清他對自己說了些什麼。
終於,在一天夜裡,李富突然發了一聲喊,就一腳把門踹倒,衝出了屋外,這次他在城市裡遊蕩閒逛了十幾天,手裡拿著二十多萬就像突然得了一堆財寶的兒童,連揮霍都不知道怎麼揮霍。一群在少管所時認識的“兄弟”知道他身上有這筆錢,找上門來,叫他大哥,帶他“上山拜碼頭”,用著他的錢,胡天胡地的揮霍,KTV,女人,菸酒,李富終於對得起自己的名字,過了一段“富裕”日子。
但也就在這個時候,他染上了不該染的東西,開始吸冰、打K,終於錢財一散而空,身邊的“兄弟”也鳥獸散,最後李富又進了戒毒所,出來時,就變成了現在這一副野狗模樣,恰好這時養病的黨禹材也回到了五里牌派出所,接手紅星社群的警務工作,認識了這條“野狗”……
一蒂菸灰在暗紅的紅光閃過之後,被彈落在陶瓷菸灰缸中,餘安生這才從敘述的悠長時光中“醒來”。
其實黨禹材講這些時也就講了幾分鐘,餘安生卻彷彿經過了“狗皮”那可嘆可恨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