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父女
在宋年失去音訊一年多的時間之後,一團巨大的,似乎象徵著災厄的,色彩詭異的雲團,以不正常的速度,拖著長長的尾巴,飄到了如今已經撤走所有研究裝置,僅當作宋河的高階病房來使用的小院子上空。天空中的雲團緩緩彙和,向著屋頂伸出往下落去的一條雲柱,好似連綿不絕的小型瀑布,而地面上,準確的說,就在宋河的病床旁,一顆半透明的腦袋宛如誰人用畫筆勾勒一樣,緩緩地,一筆一劃地出現在室內的半空。
自宋河出事之後就長期守在病床邊上的宋歲,和偶爾過來充當醫護,這會兒正好也在的海茵,都先是一驚,正準備做點什麼,接著就看清這正在緩緩凝聚的人那一雙有些熟悉的淡色雙瞳,才放鬆了下來。雖然這只有半張臉的模樣十足的駭人,可不知怎麼的,當知道來人是宋年時,好像無論再詭異的畫面,若是和她有關,便都不會讓熟悉她的人難以接受。
宋年沒和屋內的其他人打招呼,只是在整個凝聚人形的過程裡,長久沉默地看著在病床上躺著的那位身上連著不少管與線、面容蒼白、緊閉著雙眼、呼吸微弱的……花襯衫男人。在發現這人仍然固執地穿著花襯衫時,雖然因為天氣寒冷,他被裹在被子裡讓她只能看見領口那一點點屬於椰子樹的青翠大葉,但還是讓她下意識地勾了下嘴角。
宋河這個人,從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就總愛穿這種不論與地上區還是地下區的流行都不符合的複古著裝。到了後來,他更是不知道從哪裡淘來了更多這樣的衣服,幾乎天天都在穿。這種很難有人撞衫的堪稱喧鬧的衣服,讓她總能很輕松地在人群裡找到他,雖然她找人並不是一定要靠眼睛來看,可這種很有個人特色的鮮明印象就這樣深深地紮在了她的腦海裡。
她對他的情感很是複雜,當年她設計葬送自己的培養者後,實則相當於失去了某個一直追求著的目標,突然間便茫然於不知以後該做什麼好。她自然而然地開始自厭自棄,也做過數次在實力尚不足夠的時候,獨自深入狩獵區的事情,卻偏偏都運氣極好的活了下來。
而他的出現,恰恰好就帶給她一些諸如“也許明天會有所不同”、“說不定會有趣事發生”的期待幻想,足以讓她在已經索然無味的生活中支撐下來。如果說成年人會被殘酷的現實折磨得失去向往美好的能力,那孩子們至少還保持著那麼一點點天真的童心吧,生在地下的孩子,沒有一個不渴望去地上區看看的。哪怕是宋年這樣經歷特殊的小家夥,在生理和心理年齡上也還是個幼崽,自然沒能免俗。
仔細想想,那會兒多少有點雛鳥情節在,只不過……
宋河的女人緣不太好,也並沒有帶過小孩,所以對於照顧已經不需要人幫忙把屎把尿的宋年,依然還是束手無策。他得到她的訊息就第一時間趕了過去,把人接來之後才察覺到有些不妥,等再去請教有帶孩子經驗的人,卻沒趕上宋年習慣新環境之後,熟練地自己照顧她自己的速度。宋河見過她之後,倒也知道哪怕委託給專業帶孩子的其他人照顧宋年,人家也會拒絕接手這個怪異的小姑娘,便把她帶在了身邊。
畢竟彼時的宋年,還是個陰鬱的小女孩,她自認為實在沒有太多的需要別人照顧的地方,哪怕還在組織裡時有後勤人員幫忙整理內務的情況下,她也並不很依賴他們,或者說,她根本沒有任何要社交的意識,只樂意自己待著並且由自己處理一切。這導致她往往穿著很隨便的不知從哪裡順手拿來的不合身衣物,吃一些同樣來路不明的食物或者幹脆就餓著肚子,以及自己製作或兌換一些藥劑後隨便處理傷口。
這種漠視他人,同樣也不關愛己身的情緒問題往往出現在一些經過大起大落之後,對於一切都心灰意冷的人身上。可她不一樣,她還那麼小,哪怕以和她相似的那些小家夥的壽命來算,她也還有不少歲月。異鬼本就生長緩慢,她更是嚴重營養不良得好像一隻被母親拋下的瘦弱小猴,看著就令人心疼……好吧,這段有些美化了,實際上宋年的模樣多少有些嚇人,只是宋河有先入為主的愧疚情緒在,所以看著她就只會怪自己來得太晚,根本沒有像旁人看見宋年時那些驚訝錯愕畏懼疏遠的情緒變化。
宋河想,雖然不知道兩人誰先走到生命的盡頭,但至少在他還能夠照顧她的時光裡,他一定要好好對她,如果能讓她重新拾起對於生活的激情就更好了。不過,每當看著這個同意跟他走之後,一直表現得很是淡定的,每天像是他的影子般沉默地跟在他身邊的小小身影,尤其在發現她除了維持生機而必要的少量進食和睡眠之外,沒有什麼身為人類小女孩的自覺,連他沐浴如廁她都毫無芥蒂地跟進盥洗室時……他當然是強烈的抗議了並把她趕出了盥洗室,卻也一度認為自己實在是任重而道遠。然後又在親眼見著她面無表情地,隨意扣下胳膊和腿上遍佈的傷口上所長好的大片結痂,隨手抹去新撕裂的面板滲出的暗色血液時,一邊心疼得趕緊上前幫忙,一邊再次下定決心要照顧好她。
因為根本不注意保護自己,又體質特殊,小宋年身上的傷很多,紅腫青紫黑褐的各色痕跡新舊交疊之下根本沒有多少倖存的面板,就算宋河因為注意著保護她的隱私,有在很多次她丁點兒沒有設防意識的場合特意迴避了目光,還是不免瞥見過幾次。她發現了他每次意外看見時很是劇烈的情緒起伏,大約是內疚之類的感情,讓不習慣被人關心的她覺得有些牙酸。想想他的同伴也總是被她嚇到,便幹脆想辦法漸漸調節,隱藏起了身體上那些大多是因為瘴毒凝聚而導致機體被破壞所顯露的破敗景象。
宋年對宋河也有那麼幾分好奇,確定他沒有任何壞心之後,便沒有拒絕這人的刻意親近。她幾乎完全沒有和別人相處的經歷,唯一可以稱為交心同伴的大狗也已經去世,沒有了需要交流的物件,她都快要徹底失去語言功能了。而宋河這個男人,至少以她的視角來看,他實在是一個很“熱鬧”的人——小到他哪天從頭上找出一根白發,大到他對那還只有幾個攤位和小貓三兩只的手下的勢力的未來規劃,不管大事小事,不管她有沒有回應,不管讓一個孩子聽這些內容是否合適,他就是總能找到點什麼話滔滔不絕地在她耳邊說著。
如果說狗狗的存在讓宋年學會了對有靈之生物的悲憫,那麼宋河的陪伴就讓她對於自己所屬的人類族群更為親善。最起碼,哪怕她之前的經歷把她塑造成了個情感寡淡的孩子,卻也因為宋河的關愛和幹預,讓她沒有成為完全漠視人命、無波無瀾的、把利刃朝向人群的,一把武器。也為她之後和藥劑大師、她的師父以及房東的安娜女士相處,學習更多知識技能,甚至更後面她能夠與因受環境影響而向來敵視的地上人同學們平和共存,打下了基礎。
而在和宋河相處的過程裡,小宋年更是發現他這人有點野心,但不算大,他的最終目標也不過就是成為一位衣食不愁的富商老爺而已。可盡管如此,在地下區這樣較為混亂無序的環境裡,他依然會成為一些人前進的阻礙,地下人應對阻礙的方式又很是直接,所以偶爾,他們會遇見一些沖突和襲擊。大部分的戰鬥都是小打小鬧的規模,但總有那麼幾次情況到了危及生命的程度,每到這種時刻,在小宋年眼裡很弱的宋河都企圖保護她。可惜這保護的效果不算很好,小宋年在見過宋河為了護住她而受傷嚴重且恢複緩慢後,就漸漸變成了由她保護他的模式,也就為後來她的身體接近崩潰的結局埋下了伏筆。
宋河當然是不樂意由這麼一個可憐的孩子護著的,可無論他事後怎麼苦口婆心的勸說,這個沉默寡言的女孩都只會靜靜地看著他,而到下一次依然會義無反顧地用她的方式保護他。也是到這時候才發現,這姑娘看著小小一隻,性格卻很是霸道,若是她認定了什麼事情,哪怕你說破了嘴皮子也是要被她全然無視的。
在兩人不算漫長但意義深遠的共處時光裡,有件事情讓宋年感覺很是有趣,且印象深刻。
宋河一開始還以為宋年這孩子是被組織剝削得狠了,手裡沒什麼錢財,才過得堪稱苦寒,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這讓他在還不算富裕的時候都總想給她更好的條件和環境,更是有一種怕刺激到她情緒的小心翼翼感,結果在某次手頭資金吃緊的時候,接到了她遞過來的不知為何帶著新鮮血跡的金屬小圓紐。
見宋河注意到了她來不及仔細清理的殘血,她便把那金屬從他掌心取回,在身上隨意擦了擦,再次遞給他。他不認識這東西,她也沒打算和他細說來龍去脈,只告訴他可以憑這信物去任何城區的異鬼組織領到……她的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