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門大開,拖刀至此的蕭君潮身形一閃而逝,下一刻已然來到了舊書樓中,靜待這一世的十方閣之主。
閣主與代閣主,雖只有一字之差,卻是天地之別。不過在蕭君潮看來,書生陳堯距離坐實這一位置,所缺少的無非是一種來自於天地的認可。
天界早已崩塌,得其認可便也成了無稽之談,而所謂的地界,便是當下之人間,而這一種認可的獲取說難實難,說簡單亦是簡單。只要陳堯能夠補全那缺失的一半地基,即是貨真價實的十方閣之主。至於難易如何,作為掌律的蕭君潮雖一清二楚,卻未必願意多言。
一襲長衫,以玉簪束髮的書生沿梯而下,幾乎是同一時間來到舊書樓。陳堯面朝來者微微一笑,拱手道:“見過蕭師兄。”
蕭君潮避之不受,面無表情道:“如今十方閣的第六層名曰誅神,而非是千餘年前的金祇,所以樓主自然是那位行刑者。至於我嘛,一介孤魂野鬼,面對浩瀚文海,又怎擔得起這一拜。我知你重規矩,但今日還是免了吧。”
陳堯歉意道:“是師弟考慮不周了。”
“沒關係。本就是我在故意為難自己,與旁人何干,萬般不便之處,當年皆有考量,所以你無需如此。”蕭君潮盤膝落坐,將佩刀橫在身前,繼續說道,“接下來就不與你客氣了,有什麼我就說什麼,如有為難之處,你大可直言。”
陳堯亦是隨之落座,輕笑道:“師兄儘管吩咐。”
“舊書樓的那本藏刀錄,我需要暫時借走,一些埋葬于山川湖海間的刀魂數日之後極有可能一併現世,奈何夏桀一心摻和內亂,必不會在意這等事。既然如此,那便只好由我親自走一趟,但在此之前,我還需淬鍊鋒刃,以求磨去刀身上積累的鏽跡。藏刀錄,若我沒有記錯,書頁間應該收錄著不少純粹的刀魂,故而正好用來磨刀。”蕭君潮神色平靜地說道。
陳堯點點頭,心念微動,樓內萬千藏書,一卷竹簡隨之掠出,瞬息間便來到二人身前。陳堯雙手遞出,笑道:“師兄收好。”
“多謝。”蕭君潮道了一聲謝,便將東西收入手腕上的一件芥子乾坤物中。
陳堯不禁咦了一聲,略微有些驚訝,道:“此玉鐲好像是葉師妹當年的嫁妝。”
蕭君潮並未隱瞞,直言道:“回閣之前,走了一趟天幕邊界,便跟她借來了此物。”
“這妮子竟然也捨得。”陳堯輕笑一聲,心中不由得感慨萬千。
蕭君潮皺了皺眉,似乎有些不悅,道:“一世之事就該一世了結,如此一來,又豈會心神不寧。當下之一切,自作自受罷了。”
陳堯一笑置之,並未就此言語什麼。有些事,他人不曾放下,你我亦不曾拿起,故而是非對錯,不好輕言。何況情之一字,本就是她註定的劫數,又如何能逃得掉。
“第二件事。”
陳堯收斂心緒,笑容溫和道:“師兄請講。”
“我接下來要啟程北上,最終落腳之地選在了北境,為了避免遭人阻攔,希望秦湛能幫我護道一程,以帝王之氣掩蓋住刀意即可。”
陳堯默不作聲,神色顯然有些猶豫,半晌之後,他不禁無奈一笑,開口問道:“應該沒這麼簡單吧?”
蕭君潮點點頭,繼續說道:“某些人慾作扶龍之臣,只可惜不懷好意,一旦真龍氣運匯聚,進而起勢騰雲,他們反倒要做屠龍之事,還說什麼求證大道。若換作旁人,我絕不會趟這渾水,但他畢竟是我的十二師弟,更何況張欣楠離開南海孤島,一路北上之際,還特意繞路去找我,一番良言相勸,實在是想拒絕都不行。”
陳堯忍住笑意,輕聲道:“以三尺劍講理,師兄確實極為擅長。”
蕭君潮搖頭解釋道:“刀劍之爭,既在夏桀,亦在蕭君潮,若張欣楠主動出劍,我不會拒絕的。至於前者,內亂不止,便無法找回真意,避一避也屬正常。記得那一日他來見我時,言語不多,只是提了兩壺酒,分給我一壺後,便一個人靠在角落裡喝悶酒,那般落寞之色,我也是生平僅見。離開之後,又留下一句話,他希望我能盡力護住十方閣。”
蕭君潮輕嘆一聲,眼神無奈道:“只可惜他終究還是慢了小十三一步。房倒屋塌之後,一世恩怨一世了,而這剛好是我當年答應後者暫離十方閣的原因之一。陳堯,我其實很嚮往小十三說的那個世道,或許斷絕一切,抹除修行,便是唯一的良方?可誰又知道呢。”
“亂世將至,各求治世之道,這並無不妥,但小十三的手段確實有些過激了。對待久病之人,一開始便用猛藥,無異於一場豪賭,但他既然號稱逢賭不輸,我也只好由著他去了。”
陳堯深呼一口氣,繼續說道:“修身,免了枷鎖,得了自由。齊家,一國法治,後世之基。治國,允執其中,以身為城。三者皆已應了讖言,但最後平天下之人卻遲遲未曾現世,小十三啊,為兄真的開始害怕了。”
蕭君潮雙眸微閉,呢喃道:“但願一切都能有個圓滿的結局。秋日蕭瑟之景,這一世還是不要再見了。”
窗外大雨滂沱,樓內寂靜無聲。
行棋至此,無可奈何,只得靜待他人落子。
東方既白,公子獨坐二樓窗畔,一夜未眠。
一位面容和藹的婦人推門而入,懷抱一隻肥胖花貓,身後跟著一位傾國傾城的女子。胭脂榜上,後者之名僅次於南國長公主秦晴也。
“珺宓,麻煩你在門外守著,再幫我照顧一下這個小傢伙。”婦人笑容溫和地說道。
一襲青色長裙的宋珺宓點了點頭,接過花貓,再幫著婦人合上門扉。立於二層,環顧樓中景象,不免心生感慨。一切復歸於無,其實也是好事。有些路既然越走越偏,自當及時止損,就是歆梓妹妹如今過得怎樣。
屋內,婦人緩緩走到張麟誠身邊,後者竟然是沒有絲毫察覺,直到身為鎮北王妃的婦人輕喚了他一聲,“誠兒。”
張麟誠猛地轉過身來,滿臉錯愕,隨即跪倒在地,淚流不止,“孩兒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