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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世事已千年

四人拜別老翁,轉向城南進發,待到他們走後,角落裡站出一個身影來,卻正是蘇別本人,蘇別覺著孩子不願見自己,翻來覆去了一整夜,從前那些往事一一湧上心頭,他半生沒有對自己的妻子說過一句動人的話,還親手將她葬送,他是把給紅夜的愧意盡加諸於碧瑕身上,更別提他本就認為自己對碧瑕有所虧欠,這愈演愈烈的負疚感使得他越來越無顏面對碧瑕,對啊,他一個雙手沾滿至親至愛鮮血的人,有什麼理由能祈求孩子原諒他,但他還是剋制不住自己,雙腳就像被蠱惑了一般不由自主地悄悄跟上碧瑕,他想著,這樣也好,只要碧瑕能順順遂遂,遇難成祥,他就遠遠地看看,大約已經足夠

玄錯和淨心是受人之邀前來蒼黃坊,林語和淨心談得頗為投合,淨心便提議林語兩人到坊中瞧瞧,還提到裡頭花草眾多,說不準有失情草遺漏其中,林語念有尋到此草的機會,欣然應允,碧瑕還是時常走神到蘇別之事上去,況且他以為林言並非是忘憂所致的失憶,也就沒有多說,至於淨心,他對小七的關照恐怕都要多過對林語二人的注目,自然不會有疑

林語沒想到的是,她居然在此重逢了林言

在蒼黃坊中庭,隔了一地的石板,陽光傾瀉四射,四面砌起的磚瓦泛著清輝,四人恰恰是剛剛進到坊中,碧瑕走在最前頭,他也是最先瞧見了林言,可他對林言是半點好感也無,正欲擋住林語的視線時,林語已然發覺,"二哥?",她激動不已,卻仍能牢牢記住師父因著她腳傷的叮囑,沒有很快朝林言奔過去,而是慢慢地,一步一步來,每與他接近一點,她的心跳得快上一分,直到與他不過咫尺,她終於說,"二哥……",你還好嗎?

碧瑕見林語一遇上林言,簡直是能將剩餘的所有都扔掉,林言卻對林語無情無義,心中為林語鳴不平,想著上前教訓林言兩句時,手上猛然傳來一陣涼嗖嗖的觸感,碧瑕驚得一甩手,原是小七爬了上來,小七藉著碧瑕的力一躍,跳到淨心肩上,碧瑕回眼看淨心,淨心伸手讓小七纏上,平靜無波一如尋常,也不知是不是勸解,碧瑕只覺得,他的話裡好似藏滿了滄桑無奈,"痴字無解……"

林言是昨日和聽雨齊岸一同進到蒼黃坊的,聽雨被林書喚去,他現正與齊岸一道在廊間遊蕩,林言依稀記得林語這麼個人,"你莫非是?",他腦子轉了好幾個彎,才模模糊糊憶起眼前人來,在他印象裡,這比自個小不了多少的小姑娘曾攔著他質問聞人息,而他著急推了她一把,她弱不禁風一下就癱倒在地,卻不曾想她還認得自己,他心裡到底是對那日的無禮有著歉意,面上不好表露得太過嫌棄,頂著林語滿是希翼的目光些許不適,壓下不耐煩道,"姑娘叫住我可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林語並沒有在意他說的話,只一味地專注地盯著林言,如同怎麼也看不夠似的,一邊的齊岸早早就察覺了林語眼裡的傾慕,那情緒過於明顯,就只當事的林言未曾發覺,齊岸是知曉了林言對聽雨那點不可告人的心思,但也絕不贊成林言在聽雨這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瞧著林語一個勁地沉浸在相逢的喜悅中無法自拔而林言已經快要磨光耐心,齊岸決意由他幫林言照看好這朵來之不易的桃花,畢竟以林言的臭脾氣,除了林語還有哪個姑娘會瞎了眼的看上他,齊岸咳嗽兩聲,見林言掃了他一眼,方才娓娓道來,指著林言,"我這位師弟,嘴笨不會說話,也沒有多少眼力見兒",林言斜斜瞥他,他不以為意地回望,"你呀,總該先問問這位姑娘貴姓,如何稱呼啊?"

林言在外人面前總也不好拂了師兄的面子,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那你姓什麼?我怎麼叫你為好?"

林語心裡溢位陣陣苦楚,明白他是完完全全忘卻了她,"我和你是同姓,我們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家住林中村,村在林中,所以姓林,你叫林言,我喚林語,是千言萬語,心口難開……"

林語一番話思念綿綿,情深義重,但在林言,簡直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他急忙擺手,一連後退幾步,"不不不你認錯了才是,我是暗門中人,亦是聞人府的人……",他現今只想儘快擺脫林語,唯恐再生事由,"我自幼在暗門長大,除開上次和今次,從未有見過你,而且我也不是什麼林言,你可以喊我……喊我小椰子……"

這話一出口,齊岸幾乎是"撲哧"立時笑了來,林言一直牢記這個煙給他取的名字為恥辱,怎會將這事與聽兒風師兄和齊岸細說,然慢慢想,至今為止,這竟是他唯一能說得出口的僅僅歸屬於他自己的姓名,林言跨出右腳過去踩了齊岸一下,齊岸吃疼,卻笑得愈加放肆,到後來捧著肚子,上氣不接下氣,"你就算靈光乍現,現到沒了,也不至於起個這般的破名吧?"

齊岸無意之間已是明挑了林言在說謊,林語也早探出林言的心虛,她與他相處了那許多年,有些事情又怎會認錯,她笑了一笑,就像在說什麼調皮的話一樣,"你騙不著我的……"

林言愣了一剎,心裡好似有什麼東西被堵住了,憋得極為難受,他以為自己不會因為聽兒以外的姑娘動容,可他突然發覺,他亦不想眼前這個小妹妹泣涕,或是用這種淒涼的神情看著他,就彷彿經年以前,她許是也在他心裡佔過一席之地一般,他不自覺軟下聲來,"你……你莫要哭就好了……"

甭管林語是不是心甘情願熱臉貼林言的冷屁股,碧瑕總之是看不過眼了,在他看來,林語個性溫順,長相不錯,要什麼樣的人找不著,偏偏還在為一個混蛋耽擱,碧瑕一時寧願是林語跟自己搶藥傾,也好過對這段孽緣夢寐不忘,他急得宛若熱鍋上的螞蟻,只想把林語從對林言存的那些個不切實際的幻想中拉出來,然而他向前才剛剛衝了一大步,身後的玄錯卻突然雙手合十,雙眼緊閉,手裡飛快地轉著佛珠,口中唸唸有詞,碧瑕腦子一頓,艱難地甩甩頭,那撇多出來的長髮垂下,他半跪到地上,費力地回首,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不滿,對著淨心和玄錯,"你們兩個……是成心想看林語自取滅亡嗎?"

淨心不語,只是瞧著碧瑕,那雙眼彷彿堪破紅塵,無情也無慾,玄錯仍舊閉目誦經,對碧瑕的話置若罔聞,不因他有半個字的觸動,碧瑕嘲諷地移開目光,原地運功,企圖抵禦淨心的佛咒,但卻僅僅是徒勞,不到一息,他的嘴角開始漫血,整個人搖搖晃晃,淨心走上前去欲相攙扶,被他一隻手擺開,淨心搖搖頭嘆氣,"師叔的意思是,有些執念得她自己學著放下……你若相阻,反而是毀你二人的情誼……"

"笑話!",碧瑕正眼也不睬他,"我和林語的情誼,不管她哪個哥哥來都衝不散!"

另一處,林語尚未留意到碧瑕這邊的狀況,林言卻為自己矛盾至極的心理弄糊塗了,他一方面想遠離林語,專心致志地候著他的聽兒,一方面又不捨得林語傷心難過,權衡之下,他從身上摸摸索索尋出從花花那裡偷的那棵失情草來,想以此補償上回對林語的失禮,"吶,給你的,你可曉得這是何物?"

"失……失情草!",林語叫出聲來,手幾乎是顫抖著接下那棵藥草,她是真沒想到,這一趟來蒼黃坊的臨時決定,不僅讓她找回了林言,林言還把解他毒藥的失情奉上,林語興奮之餘,第一反應便是慣了和碧瑕分享,扭頭卻發現碧瑕整個人於中庭地上,筋疲力盡,暈暈乎乎,向一邊倒去,"碧瑕!",林語顧不過林言,就連忙跑去,這回是緊張得連腿傷都忘卻了,以至於一下摔到碧瑕身旁,剛好接住碧瑕倒過來的身子,碧瑕頭枕在林語身前,林語急了,"碧瑕你別睡,這是發生了何事,醒醒,快醒醒……"

趁著林語離開,林言幾乎是立即掉轉頭,拔腿就跑,一路到前廳和中庭相夾的客房處,兩個小房的門呈凹進去的形狀,林言藏到那個凹穴裡,往廊間探頭探腦,齊岸也追過來了,喘著粗氣一來就劈頭蓋臉,"混小子溜那麼快做甚,我都快趕兒不上了……"

"吱嘎"一聲從兩人身後響起,原是門被開啟了,犢兒從門裡端著吃剩的飯食走出,與呆在門口的林言來了個大眼瞪小眼,林言伸手自然而然地搶過犢兒手裡拿著的托盤,把犢兒堵在門裡,強硬道,"這回可算是逮住你了,之後我想來想去,世上怎麼可能有如此相似之人,你就是小茄子,對不對?"

這邊林言一通鬧騰,屋內的陰陽生早已察覺,她用著那悅耳卻又令人惡寒的聲音道,"犢兒,帶他入內,另一位公子就請屈尊在外等一會……"

"領命……",犢兒移開步伐,給林言讓出進門的位置,林言對那詭異的聲音心生好奇,大著膽子進去,只見裡面陰森晦暗,門窗禁閉,日光被阻攔在外,屋內連油燈也不點,蠟燭也不燃,貌似有蜘蛛絲纏繞四周,爬蟲窸窸窣窣,魅影處處飄蕩,白色的紗帳無風自動,鬼音作響,林言嚇得打了個寒戰,下意識靠近身邊唯一的活人——犢兒,"小茄子,你怎麼受得了在這鬼地方啊?"

犢兒並不多加理會,從後背一把將林言往前推去,林言跌跌撞撞到了屋內,一張畫著血紅色彼岸花的屏風橫在眼前,那朵曼珠沙華就摹在屏風右下,鮮豔欲滴,如陰曹地府的使者,勾魂攝魄,林言畏畏縮縮打量四周,躡手躡腳來到後面,只望到一個人坐在梳妝鏡前,背影瀟瀟,長長的衣襬垂到地上,披散著青絲宛如結了一層厚重的凝霜,鏡裡的半張臉掩著瞧不清晰的面具,那人站起身來,林言結結巴巴,"這般……裝神弄鬼,你……你大約便是陰陽生吧?"

"你果然哪,還是個膽小鬼……",陰陽生嗤笑一聲,"這般看來我的擔心實在多餘,你仍舊是五年前那個跳樑小醜,也不知你這種德行,五年前如何入得了師父的法眼……"

林言從剛剛進來就覺得這個人好生熟悉,儘管隔了一張面具,那股子感覺仍舊揮之不去,他盯著她的眼睛瞧了老一會兒,陰陽生也大大方方隨他看,林言忽地一拍手,明悟了那莫名的情緒源自何處,"你……你是……"

"你把自己禍禍成這樣,恐怕就連最親近的人都認不來了,我到此之前聽說陰陽生脾性古怪,六親不認,怎麼也沒猜到是你……",林言端量屋內,恐慌害怕頓時一掃而空,"要不是你那雙瞳眸裡的影子絲毫不變,我怎麼想得出?"

"陰陽生的確是如你所說那樣,我不過是稍稍借用了她的身份罷了……",那人揭下面具,一張花花綠綠的臉龐,到一邊盛水的銅盆裡掬了一捧子水,把顏料洗幹,露出原來那臉來,仔細一瞧,這人竟才是真正的小茄子,小茄子揶揄道,"好久不見啊……"

"確實……每每與你相見,似乎都不是那麼愉快的回憶……",林言到床邊隨意坐下,完全不在乎這是個女兒家的屋子,也許在他眼裡,對面那人根本就不能說是一個姑娘,她就是個披著姑娘外衣的乳臭兒,"那真正的陰陽生去哪了?"

小茄子不語,只朝犢兒揮了揮手,犢兒慢吞吞走過來,小茄子一下把她按到高椅上,鄭重其事,"既然陰陽生是犢兒扮演,那犢兒便不就是陰陽生假裝了嗎?"

"也是……",林言端得是一本正經,"那你到此處究竟是為何?"

"我與你講了,你可別對外到處亂說",小茄子不滿地撇撇嘴,"我此來是為我師兄了卻凡緣,芸香山中人除非自願下山,否則都是要由山中弟子出手,斬斷紅塵因果,滅盡人間欲想,我師兄柚子,本名柳悠然,兒時為我師父救上山,是此次蒼黃坊兇犯骨朵兒的親子,骨朵兒予他生身之恩,我便代師兄還她人情,以此絕念……"

"當初選陰陽生純是因她總是神秘兮兮帶個面具四處晃悠,獨來獨往,交遊不廣,我只須戴上她的面具,再模仿她的舉止,往舌下含顆易言珠,便無人看得出來,這易容術我也是初學,變化需要對人臉極為熟悉,而我又只熟自己的臉,我怕放她到別處會被不相干的人發覺,所以將她易作我的模樣藏在身邊,並用傀儡術控制於她,總之是區區一個侍女,即便神情木訥了點,姿態笨拙了點,旁人也不會過多留意……"

"傀儡術?",林言不解,"這又是何物?"

"是我所修習的功法的分支……",小茄子淡定自若拉起陰陽生手上一截袖子,陰陽生雙眼無神目光呆滯任由她擺弄,林言只見陰陽生手肘上深深紮了一根銀針,"將針扎入十數個特定的穴位,以內力外化為線,連上便能掌控自如",小茄子對著林言晃了晃食指,陰陽生的右手突然就上下襬動了一下,小茄子得意起來,"五年不見,我可是長進了不少,再瞧瞧你,怎麼還是那個老樣子?整日裡跟在你家聽兒後面遊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