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起,日頭暖洋洋地灑遍了西洲大陸的每個角落,從炊煙陣陣的簡陋農舍,到車水馬龍的繁華街道,從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到人潮湧動的廟會集市,無一處不鋪滿了金燦燦的陽光,泥濘的山路邊,叢中一朵小白菇正伸展了尚且稚嫩的傘蓋,懶懶地欲迎向外頭爛漫的山花無限時,一隻手猛的將它連根拔起,底下的菌絲還沾著未盡的土,那隻手的主人就一下把它拋將到一旁,碧瑕一邊毫不留情地開荒一手一片拔掉路邊的許多野花野草,一邊跟林語不滿地嘀嘀咕咕,“要不是為了尋那勞什子失情草,我才不陪你走這一遭……”
林語知曉失情草在西蜀南芝殿,然而南芝殿與東洲這邊的勢力並無大的交集,若是硬要生拉硬扯湊一個的話,大概就是與聞人府總有些莫名其妙的關係,沈如誨與聞人庸交誼不錯,只是終究是個人的情義,沒牽扯太多各自勢力間的大事,沈亦允這一輩卻是專門同聞人龍聞人書對著幹,好似對方上輩子害了自個的命一樣,所以林語對南芝殿知之甚少,南芝殿與藥山素無往來,更兼林語碧瑕一致認為沈亦允呆刻古板,能從他手裡得到失情草之機率小之又小,林語便退而求其次,認為天下之大,黃泉之水哪裡止第九湖一處,路上一遇到沼澤湖泊就四面搜尋,碧瑕本又是想拖延林語,不想她太早發覺林言的事實,便也由著她,到了西蜀更是如此,如今他們就正在城外的一片據說有著一眼古泉的林子裡
林語靠在一棵樹邊看著碧瑕挑出的相似的藥草,偶爾還出言提醒胡亂毀壞草木的碧瑕一句——他不僅拔掉那些相似的,更會拔掉一些礙了他眼的,儘管他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林語倚住的那樹幹上呈淡淡的鱗片狀,有著細小起伏的斑紋,一根枝葉搖搖晃晃低垂下來,一直垂到林語耳邊,正在碧瑕除草摘花扔給林語,再由她一一細辨時,一條青色小蛇倏地從那枝繁葉茂的細條上躥出,宛如一道細小的銀針或是閃電自此處飛射而去,蛇口鋒利的毒牙玲瓏小巧,在離林語脖頸不到三寸之處迎光一閃,忽而一滯,一陣幽幽梵音靜悄悄地浮動起,仿若是木魚,又覺是鐘鼓,漸漸趨近了才聽出是誦經的人聲,那蛇停在半空,像是被這音色鎮住了一般,好似一彎拉長的弓弩,直直地落到地上坪間
林語和碧瑕皆是被這一陣忽起忽停的樂聲所迷,兩人止住手中的活計,調轉去瞧,只望見兩個遮帶長紗斗笠,身著古黃色長袍的人一前一後地從林外走進,前面那人一身濃重的酒氣,敞開了衣袍,手裡按了一串紫檀佛珠,腰間一個盛酒的葫蘆瓶,後面的人像是他的扈從,恭恭敬敬地候在他身旁,背後揹著行囊,林語回頭望了望地上癱倒的小青蛇,知是得了對方的恩情才免於一死,一揖到底,“謝兩位救命之恩……”
“呃~”,前面那人一來就打了個酒嗝,雙手在挺大的露出的肚腩上揉搓了幾個來回,慢慢地等肚裡的美酒消磨殆盡時,才開口說話,“這條蛇我不知你們識不識,此乃怨蛇,劇毒無比,碰上了可就是你們倒黴,是我這師侄心善,見不得人命,適才方是讓我相助於你,不然憑我這老眼昏花,哪裡認得什麼人命不人命的?”
看這人滿口不將林語的性命放在眼中,只是憑別人的話語隨手一救,碧瑕內心早便暴跳如雷,不過那人未近身幾多就能震住小蛇,甚至那隨從在數十尺開外就覺察到連自己都沒注意的東西,礙於對方實力高強,不想多生事端,硬生生壓下了火氣,“不知兩位還有何事?若無要事,碧瑕便先行告退了……”,言畢,拉著林語就欲走開
林語卻一下掙開碧瑕的手,顯然對先前那些話並無介意,再說了,她還要留在此處繼續尋那失情草呢,做甚麼要早早離去,於是大著膽子道,“敢問兩位高人名姓?”
約莫是林語不惱不怒,那人這回仰天長笑,暢快淋漓,直說,“這個女娃子倒是挺合我心意……合我心意……”,他一處撫著圓滾滾的肚皮,“我觀你年歲不大,我且就以長輩自封好了,我是這天外天,山外山的來客,半生悔錯良多,可謂是錯上加錯還要錯,悔了又悔終不回,單字為錯,排輩為玄,你可以叔伯相稱……”
“林語不敢……”,林語正客氣時,一直跟在自稱為玄錯的這位深不可測的高人身後的那位弟子突地走上前來,然而是正眼也不瞄林語,直接與她擦身而過,斂了衣襬蹲到地上,雙手輕輕攏住捧起那條抽搐不已的小蛇,放進了袖中藏著,林語好奇地湊過去,看著他小心翼翼慢拿慢放的呵護狀,不由得笑了,玩心大起,紮了兩個馬尾的小腦袋踮了腳往他的袖袋裡探,對這蛇有十二萬分的新鮮,大約是這人生性溫和靦腆,見林語覺得稀奇,也不發一言,便直接再將那小蛇放出,由林語看個夠,林語上瞧瞧下望望,樹林四處的光芒對映在這巴掌大的小蛇身上,熠熠生輝,林語瞅著這條剛剛險些送了自己到閻王爺面前的小蛇,竟有些愛不釋手,玄錯接著方才的話道,“心中本清淨,萬事自無擾,我這小師侄正是如此,故而名為淨心……”
“大師……”,林語對待玄錯還是極為尊敬的,“我倆決意西行,過西邊那座城,向蒼黃坊南芝殿,林語明瞭,大師是世外高人,來去無蹤,只是斗膽請教大師,此向何方,所為何事啊?”
玄錯對於林語是越發賞識了,林語說的這話,分明是早就知他們是一路的,“小姑娘,你可是機靈得很哪,如何知曉的?”
碧瑕古怪地看著和玄錯淨心打成一片的林語,如同從未認識過她似的,只聽她道,“我不曉得大師二人目的何處,可但凡過外頭那條道路,大都是得去前面城池裡歇腳的,因此隨意一說,並無什神機妙術,大師可莫要再笑話我了……”
“哈哈哈哈!”,玄錯放聲大笑,“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你我即是有緣,那便同行幾日好了……”,他對向默默豎立不聲不響,一心給小蛇調養的淨心,“師侄以為如何?”
林中熹微,午後薄薄一層光彷彿籠住了抱著小蛇的淨心,林語覺得,那光就有如一股揮之不去的哀愁,成年累月,隨日落月生,經久不息,雀兒歡叫嘰嘰喳喳,靜悄悄地他張口,平靜翻不起一絲波濤,“但憑師叔主張……”
二
天邊上的西方,長空間暈染了一抹淡淡的靛青,黃昏,晚霞邊一條細細的瑰麗長虹,世間紛紛擾擾起紅埃,雨後半點無塵垢,四人一行自東城門入城中,蒼黃坊在城池南部,路上,林語不時頑皮打鬧幾句,都能哄得玄錯常常大笑不止,兩人或有結為忘年交之勢,就餘碧瑕聽著兩人的對話與自己面面相覷,唯獨淨心,在一旁一直悉心照料小蛇,彷彿獨立世外,一點也沒在意他人,碧瑕有時刻意與他搭話,他也不回亦不應,要不是那日他出聲答了玄錯一句,碧瑕恐都要懷疑他是個啞子,那條小蛇其實大約當日就已經清醒沒有大礙,但林語對這蛇的熱乎勁貌似怎麼也過不去,常常圍著淨心去逗弄那蛇,還給蛇取了名字叫小七,小七經了玄錯出手一通教訓,似乎就有點怵著林語,林語初初伸手摸它,小七總把頭扭扭,鑽回淨心的袖子裡去躲著,林語也不氣餒,再接再厲,一回他們走到半路,糧草耗盡,想著到林中打幾隻狍子,奈何碧瑕不是獵人,幾次都讓獵物逃之夭夭,半天無一所獲,就在他們肚子餓得慌時,卻見到許是農戶落下的幾隻死掉的山雞野兔,點火生煙時,碧瑕便唆使林語先挑幾塊肉悄悄餵給小七,之後他們再前行,又詭異地遇到許多次這樣的狀況,碧瑕也總是任林語給小七嚐鮮,慢慢地小七對林語也親近許多,甚至一到時辰就自行離開淨心,繞著林語打轉,淨心卻像是不願與他們為伍,每每林語和碧瑕聚在一塊吃著飯食,他多是尋一處僻靜無人之地啃食野果草草了事
天色將暗,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唯剩了幾片樹葉迎風而動,麵攤粥鋪的布旗招展,遠遠地傳著鐘聲鳴鳴,飄起的是去了又回的雨絲,涼涼浸在臉上,仿若是五更秋霜寒,四人在街上尋覓良久,所有客棧都已滿了,不知去哪裡熬過這一晚上,最終淨心敲開了一戶街坊的門,一個老掉牙的白頭翁,頭上蓋了一頂兒破帽,顫顫巍巍從陰影裡出來,許諾收留他們一夜
正在幾人圍在僅僅點了一盞昏暗油燈的桌邊品著老翁好不容易翻出的一點冷飯殘羹,玄錯嘟囔囔酒壺空了時,又是一陣敲門聲響起,惹得老翁嘀嘀咕咕,"哪些個兔崽子大半夜的還不讓人安生?",老翁慢吞吞挪到門邊,拉開門上的栓子,隨著門一下開啟,一陣狂風突如其來地席捲了整個屋子,搖搖欲墜,鬆鬆垮垮,碧瑕反應極快地攔在林語身前,風漸漸停下來,一個清瘦的人站在門外,宛如一柄竹竿,裹著一條風衣,風塵僕僕,是尋常江湖人的裝扮,嗓音沙啞,"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可以可以……",老翁狀不經心,口氣中卻有了些許無奈和埋怨的意味,"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老漢我今天,就當是行善積德了……"
那借宿人似是沒想到這麼輕易就能進了來,一時愣在了外面,正當他回過神準備踏進門,向著碧瑕和林語的方向邁出才一步時,碧瑕卻一下兒擋在林語和那借宿人中間,"你到底是哪裡來的妖魔鬼怪?竟把主意打到我們身上來了!"
那借宿人還想裝糊塗,"小姑娘可不能胡說八道……"
"哼,你以為我瞧不出來嗎?",原來碧瑕一路早對那次他們在林子裡開始不斷撿到獵物起了疑心,只是見小七每回"試毒"後都活蹦亂跳,也就沒多在意,剛才卻偶然瞄到這借宿人的食指,上面結了一層奇怪的繭子,碧瑕左思右想,終於記起孃親之前給自己講武功時,紅夜握著他的手在上頭畫了個形狀,說,"長年累月用圓石子使這套功法的人,食指上就會結出這種奇怪的繭子來……",當時孃親眼裡的眷戀和悲哀,他到現在仍是清清楚楚,而之前他分明看出,那些獵物中招的部位,正好暗合了此功法的招式,"你敢說那些個離奇古怪的獵物不是你的傑作?"
"不是那樣的,孩……孩子……",蘇別揭下面具,儘管他明白,無論是他本身這張面孔,還是之前所見的那張假面,於碧瑕而言,都不過是個陌生而從未相識的人罷了,可是他還是決定以誠相待,他來之前,有過千千萬萬種懷疑,小夜當年被他一刀誤殺在屍山中,他與她的孩子是怎樣無父無母,無親無伴地長大的,他醒來後,把他那一瞬清醒時聽到的小夜同他說的話與小離講了,這幾年便一直希望渺茫地尋著這個女兒,可他心裡是那樣清楚,這孩子多半已經中途夭折,如今突然有了訊息,他反而不敢相信了,直到他看到碧瑕手腕上的絕命鞭,一切彷徨無措都消弭不見,這鞭子,這鞭子同小夜的相差無幾,不是小夜留給孩子的還有誰,這是他的孩子,是他與小夜的孩子,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地在他的面前,怎能讓他不雀躍,來時的千言萬語哽在喉間,出口也只剩,"你這些年……可怎麼過來的啊?"
碧瑕神經大條,沒怎麼察覺蘇別話語裡那一絲激動不已的震顫,聽人提起自己兒時的經歷,他也不遮不掩,大大方方地承認,"我自幼即喪母,拜入藥山,得師父師兄教習成人,就是如此過來的!"
"果真是藥山嗎?",蘇別喃喃自語,"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堂堂七尺男兒,自謂是心如鐵石,如今卻是潸然,淚水滾落而下,"是爹爹我的錯,是爹爹沒能護住你,是爹爹沒能……沒能……",他後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說什麼呢?說他被無謂的仇恨矇蔽了雙眼,說他殺父弒母拋妻棄女十惡不赦,怕到了地府都要受盡折磨,不得往生,他從脖子上扯出掛在上面的一個小盒子來,"爹爹……",剛要繼續講吓去,碧瑕卻一眼認出,這個小匣分明就是他送給藥傾的那個護身符,一把奪過,對於眼前平白無故自稱是自己爹爹的人,碧瑕覺得,他才不上這個當呢,"我便告訴你好了,我爹爹他早早就入土為安,化作一捧黃泥",他孃親的信裡就明明白白地寫著,"你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我先前確實詐死……",蘇別已認定碧瑕就是自己的女兒,"那我可問你,你知你孃親使的是一條紅鞭,名為……",他刻意壓低聲音靠近了碧瑕的耳朵,不想讓屋裡其他人聽聞,輕輕吐出字來,"分……",然而碧瑕不等他說完,就將他推開,"分流?你怎會知道這等事?你究竟姓甚名誰,意欲何為?"
三
"蘇別……",他表明身份,"你既懂得分流,必然清楚了自己的孃親是誰,我再給你瞧個物什,你便會信我了",他左手抓住碧瑕拿著護身符的右手,就那樣一轉,碧瑕只覺著手根本不受自己掌控,十指忽地一鬆,蘇別眼疾手快,袖子一揮便將那匣子收為己有,碧瑕都沒來得及牢騷一下,只聽"咔噠"一聲,蘇別不知怎的已將盒子開啟——要知道它先前在碧瑕手裡鼓搗了十幾年也是封著的,蘇別翻開盒子,碧瑕只見那盒蓋內裡竟刻著兩個小字,赫然卻是:蘇別
蘇別話語裡悔痛不已,"這護身符是我贈你孃親的,我刻著我的名上去,是盼著她能將我記在心口,我那時年輕氣盛,不肯跟她服軟,也沒有讓她明曉此事……"
"你……",碧瑕怔怔地看著那個小盒,突然一下兒甩出手上的鞭子,打得門外地上塵土飛揚,一條深深的黃溝露出,他情緒幾近失控,"不是……不可能!這絕不可能!定是你換了我的護身符!"
蘇別望著他,神色哀慼,緩緩道,"是不是先前的符,你當真不明白嗎?"
碧瑕自然是認得出來的,這個盒子原原本本就是母親留他的遺物,可他是一點也不能接受自己的父親拋下他們母女在外自在了二十幾年,而且還是一個聲名狼藉的惡人,他自欺欺人道,"那……那就是你後來刻上去的,就是你不知從哪兒找到了這盒子的鑰匙,就是你……",他再也編不出騙自己的理由來了,林語見他接近崩潰,因著離得遠,況且蘇別故意小聲不想外人聽清,她也不知這奇奇怪怪的人和碧瑕說了什麼,只能走上前去,狠狠剮了蘇別一眼,把碧瑕拉到自己身後,小七待在林語的肩上,兇惡地對蘇別吐了吐信子以示威脅,有著明顯的敵意,林語睜圓了眼睛瞪著蘇別,重重地把門掩好,外邊冷風颼颼不止,蘇別仍舊站在那裡,合上的門,悽悽然的街道,破爛的元歲舊燈籠,是日落西山,月上枝頭,古道踏別路,人心遍離愁
次日陽光照臨,碧瑕從簡陋的席子上恍恍惚惚醒來,扶著泥磚地,想著是自己昨夜過於衝動,以至於現今是頭痛欲裂,林語趴在他身邊整整一夜,裹了張破薄被單,"哈啾!",碧瑕著涼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林語耳朵動動,迷濛著睡眼,"碧瑕,你起了?"
"是呀……",碧瑕搓搓鼻頭,狀不經意,"昨夜那人後來如何了?"
"那戴著面具的人嗎?",林語見涼蓆邊放了一盤粉薯,猜想是老翁給他們留的早飯,挑了一條徒手掰開,大的一半遞給碧瑕,"我半夜小解時透窗看了一次,他還留在那兒,靠著門外粥檔的避風處閉目歇息",她一口啃掉一截紫色的薯頭,含糊不清地說著話,"你說那人一路跟我們至此,到底是有何意圖,不過嘛",她一手轉著圈兒把皮剝下來,"我瞧著他也不像個壞人……"
"你若是聽過他的傳言,便不會這麼說了……",要說碧瑕對蘇別沒有怨恨,是假的,可講他當真厭惡蘇別到了極點,也絕不是實話,畢竟在他看來,那無論如何都是他的生身父母,血脈相連,親緣難斷,打碎骨頭接著筋,他從小到大未得過來自爹爹的關懷,於這一面甚至乎是隱隱有些憧憬,然而倔強的個性和對蘇別多年不管不顧的不滿、蘇別名聲上的那些惡行,這些緣由讓他不願承認這點,他很是彆扭地壓抑住自己打聽更多的慾望,和玄錯淨心會合時一臉的心不在焉,收拾好行裝,第一個跑到門前,躡手躡腳推開了去,外面卻沒有預想中的人,一片空蕩蕩的荒涼,碧瑕突如其來的苦澀,心下道,"我還以為他能堅持多久,不過一夜就繼續他的逍遙快活去了,真是枉費我孃親等他十一載,到了黃泉都念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