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人能做到的速度啊!”
聲音越來越亂,越來越低。
仿佛隻敢用氣音。
他們生怕聲音一大,
那少年又會看他們一眼。
他們誰都不想被那樣看著。
那目光太靜,太冷,
像是透過人皮,看見了心。
風聲呼嘯著從帳外掠過,
卷起火光,帶起血腥氣。
一名年輕的軍士忽然捂住了嘴,
喉嚨發出一聲乾嘔。
他不是被血腥嗆到,
是被那種“靜”嚇到的。
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人,
是死後的寂靜。
那種寂靜,比屍體更冰冷。
——韓守義死了。
——護衛也死了。
——那少年還活著。
沒人敢動。
沒人敢走。
所有人都感覺,
那營帳裡的空氣,仿佛隨時都會塌陷。
有人暗暗咬牙。
他們心裡,不光是恐懼,
還有一種——詭異的快意。
那種快意來得很隱秘,
幾乎在被自己意識到的一瞬間,就被本能壓下去。
可還是有。
他們忍不住想:
——活該。
最近幾年,韓守義橫行北境,
誰敢不跪?
誰敢不順?
多少兄弟的血,被他拿去換功?
多少人死在他一句“退一步再戰”裡?
多少人冤死,屍骨無收?
多少人被他搶功、壓功?
如今,他倒了。
倒在了一個他們誰都想不到的人手裡。
一個連名字都不曾出現在軍功簿上的人。
他們不敢笑。
可心裡,卻像壓著的一塊石頭被悄然挪開。
那種窒息的壓迫,終於有了縫隙。
風灌進來,
那縫隙裡透出一點難以名狀的痛快。
但更多的,還是——驚懼。
他們知道,這一刀,
不僅殺了韓守義,
也殺破了軍中的秩序。
從今以後,這北境營中,
再沒有人能假裝不知真相。
可他們也都明白,
這一刀之後,
那少年活不了。
“完了。”
一個年長的士兵低聲道,
“這小子,是死定了。”
另一人點頭,
“殺上官,是死罪啊。”
“誰救得了他?”
“可……他怎麼做到的?”
“你看那刀——那刀的速度——”
“彆說了。”
那人啞聲打斷,
“說也沒用。反正我們誰都看不清。”
他們的聲音一點點低下去,
直到重新歸於寂靜。
……
趙烈怔怔地站在原地。
他覺得自己的呼吸仿佛被人從胸腔裡抽走,隻剩下一陣空洞的顫抖。
那一瞬間的寂靜,像是被刀鋒割開的空氣,還帶著尚未散儘的鋒寒。
他望著那一地的血,望著那三具緩緩倒下的屍體,隻覺眼前的一切都像夢。
不是噩夢,而是一場現實到讓人不敢相信的夢。
——韓守義,死了。
這句話在他腦海裡浮現時,竟顯得那樣荒唐。
那個人……在北境橫了多少年?
多少人對他恨之入骨,卻不敢言?
多少戰功被他吞沒、多少兄弟被他害死?
他趙烈親眼看過,親身經曆過,可他從沒想過,有一天,那樣的人,會倒在自己眼前。
而更不可能的是——
他倒在一個小卒子的刀下。
趙烈的喉嚨動了動,卻發不出聲。
他覺得舌頭都僵住了。
火光照著蕭寧的身影,那少年仍舊站在原地,衣袍被風輕輕掀起,刀鋒低垂。
他沒有得意,沒有喘息,甚至連情緒都沒有。
整個人靜得可怕。
那種靜,比韓守義的死更讓人膽寒。
趙烈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甚至忘了去想“該怎麼辦”。
他隻是反複地在心裡咀嚼著那不可思議的一幕——
那兩名護衛出手的瞬間,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北境最頂尖的出刀手,他們的速度,他比誰都明白。
他跟他們共過陣,知道他們的刀有多快。
快得幾乎能與風同時掠起,快得在夜色裡連火光都追不上。
他們是靠實戰堆出的死士,數年血戰下來,早已成了殺戮的化身。
他們一動,幾乎沒有人能擋。
可是——
那一刻,他們剛動,就死了。
趙烈不敢相信。
他連呼吸都變得極輕,生怕驚擾到那種“超越理解”的存在。
他努力去回想那一刀。
可腦海裡除了那聲“叮”的脆響之外,什麼都沒有。
連刀影都沒有。
連風聲都沒有。
他第一次感覺,所謂“快”,也許並不是形容速度。
而是一種——無法被感知的力量。
那種力量不屬於“人”。
趙烈的喉嚨發緊。
他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卻被那股血腥味嗆到。
他抬起頭,看著蕭寧。
那少年依舊站著。
他沒有抬頭,也沒有低頭,隻是讓火光從臉頰滑過。
那表情,平靜到近乎冷酷。
不像殺人,倒像是在完成一件極普通的事。
趙烈心中一陣悸動。
他忽然覺得,那少年像極了——
像極了當年沈主帥年輕時。
那個在燕門初戰中,帶著三百殘兵一夜斬敵兩千的瘋子。
那個在血海裡衝鋒,卻始終不曾後退半步的人。
那樣的眼神,
那樣的冷靜,
那樣的孤絕。
可蕭寧不同。
沈主帥當年有兵、有勢、有命令。
而他,什麼都沒有。
他隻是一個小卒,一個幾乎沒有名字的人。
就憑一口氣,一腔血,
竟敢對著整個北境的勢,拔刀而上。
趙烈忽然覺得,心口像被什麼撞了一下。
那種感覺,不是恐懼,而是……敬意。
他沒想到,在這世道,還有人敢這樣活。
他心裡五味雜陳。
他當然明白,這一刀之後,蕭寧的命,已經沒了。
軍法森嚴,殺上官,是死罪。
韓守義固然罪該萬死,可規矩就是規矩。
朝廷不會管他死得應不應該,隻會問——是誰動的刀。
他動的。
那就夠了。
可偏偏,趙烈心裡卻沒有半點責怪。
他隻是心顫。
他第一次覺得,所謂“勇氣”,原來真的存在。
那不是嘴上說的,是要用命去賭的。
他望著蕭寧,心頭湧出一股複雜的情緒。
那種情緒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些年,或許早就活得太久了。
是啊,他趙烈也曾年輕過。
他也曾在血戰裡喊過“誓不退半步”,
也曾見兄弟一刀一刀砍出去的樣子,
也曾信過“軍中有公道”這種笑話。
可後來,他懂了。
懂得活著比什麼都難。
懂得公道不是喊出來的,是被上頭點頭的。
懂得血氣,隻會讓人死得更快。
於是他學會了閉嘴。
學會了忍。
學會了什麼都不說,隻要能活,就活下去。
他以為自己不再年輕,
以為自己心裡的火早就熄了。
可現在,他看著那個少年。
那一刀之後,他忽然發現——
原來火還在。
隻是被埋得太久。
趙烈的心口,一陣陣抽緊。
他不知道自己該笑,還是該哭。
他想喊,可聲音哽在喉裡。
他望著蕭寧,
那目光第一次不再是“憐憫”或“擔憂”。
那是一種純粹的敬佩——
一種久違的敬佩。
他忽然想起那些死在壕溝裡的兄弟。
他們若能看到這一幕,會不會笑?
會不會覺得,這世道終於有人敢替他們討一句真話?
他心裡苦澀。
這種感覺,太複雜。
他怕蕭寧死,
但又覺得——就算死,這一刀也值。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血腥氣順著鼻腔湧入肺腑,讓他喉嚨發燙。
他猛地睜眼,火光映在眼底,像焰一樣的顫。
“這小子……”他低聲喃喃,聲音嘶啞,“他到底是誰?”
他自問,自己打了一輩子仗,
拚過命,殺過人,
可從沒遇到過一個讓自己心生畏、又心生敬的人。
他不信命。
可那一刻,他信了。
他覺得這少年不是凡人。
那一刀——不是凡人能出的。
他甚至懷疑,這少年是不是沈主帥留的什麼暗子。
那種冷靜,那種一刀決生死的魄力,太像沈主帥了。
可不管是不是,
他都清楚,這個少年,
注定不會是池中之物。
趙烈的眼神漸漸冷下去。
他知道,接下來營中必亂。
蒙尚元、其他將領、甚至朝廷,
都不會放過這個少年。
韓守義雖該死,但他死得太“震撼”。
這一刀斬的不隻是人,
是權,是規矩。
可趙烈心裡卻有一種奇異的平靜。
他忽然有種衝動。
他想護著這個少年。
這念頭才一生出,他就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趙烈,活了這麼多年,從沒想過要去“護誰”。
可現在,他心裡那種欽佩,已經化成了一種不容辯駁的念頭。
他低頭,看著地上的血。
那血在火光中閃著紅光,
他忽然覺得,那不是血——
那是誓言。
是這個少年,用一刀立下的誓言。
“你真該活著。”
趙烈在心裡默默說。
“這世道……太需要一個你這樣的人了。”
風聲又起。
他抬起頭,看著那少年孤立在火光下的背影。
那一刻,趙烈的眼中終於有了一絲亮光。
那不是希望,
而是被久違喚醒的血性。
他深吸一口氣。
胸腔裡那股窒息的壓抑,忽然化作一聲長歎。
他喃喃道:
“寧小兄弟……你這一刀,震得不隻是他們。”
說罷,他抬起頭,望著那盞搖曳的火光。
那火光在風中微微一晃,
像是被喚醒的軍魂,
又像是將熄未熄的信念。
趙烈的手,緩緩收緊。
他忽然明白,
自己從這一刻起,
已無法再回到那個“忍著活”的趙烈了。
——這一刀,不僅殺了韓守義。
——也喚醒了他趙烈,沉睡多年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