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大纛內!
趙烈怔立原地,半晌不語。
那句“放心吧,他們一定會退”,還在他耳邊回蕩。
聲音不重,卻像是釘子,釘進了心口深處。
可那釘子落得太穩,穩得讓人心慌。
他不知道自己該信還是不該信。
帳中的火光漸漸低了下去,炭灰在火盆裡輕輕塌落。
那點殘紅的亮光,忽明忽暗,像是隨時要熄滅。
趙烈的目光也隨之一暗。
——守三日,敵軍自退。
他一遍一遍地在心裡默念著這句話,連唇角都在微微顫。
越念,越覺得荒謬。
越念,越覺得不安。
他是將門之後,出征十數載,自小在刀兵中長大,見過的血雨腥風不知凡幾。
他懂得兵法。
懂得勢。
更懂得數字的冷酷。
三十萬對四萬。
這不是對峙,是碾壓。
縱有天險在前,也難支三日。
更何況——平陽不是險地。
它的西麵是寬闊的原野,南麵是低窪的丘嶺,城牆雖厚,卻早在前月的大戰中被轟塌兩段,如今不過草草修補。
這種城,哪擋得住大疆那幫嗜血的鐵騎?
趙烈呼吸發緊。
他努力讓自己冷靜,可腦子卻像是被一股亂風攪成一團。
三日。
三日!
他不明白。
對方的軍勢已壓至數百裡外,探騎昨日還報,說敵軍陣型已展開,輜重齊備,糧道無阻,兵鋒正盛。
這等時候,他們憑什麼退?
——他們完全沒有理由退。
趙烈咬緊牙關。
腦海裡一個念頭不斷翻湧:若陛下真信此事,那他未免太天真。
可他又不敢說。
因為那是蕭寧。
因為在這十幾日裡,他親眼見過這個年輕天子所做的一切。
他見過蕭寧隻身入營,不帶儀仗,披甲踏雪,親巡視卒。
他見過他蹲在受傷士兵的身旁,一針一線地包紮傷口,甚至試藥入口,隻為讓那傷員安心。
他見過他一刀斬韓守義的瞬間。
那一刀,不隻是懲戒,更是震懾。
那一夜,全軍皆驚,全軍皆敬。
那是能讓萬人心折的手腕。
也是能讓死氣複燃的膽魄。
——這樣的人,會信口開河?
趙烈呼吸一窒,心底升起一種莫名的糾結。
他不信那四萬人能擋三十萬。
可他又不敢不信蕭寧。
這兩種念頭在心中交錯,像兩股暗潮,不斷地衝撞、翻騰,讓他連胸腔都發痛。
他忽然覺得,眼前的這頂軍帳,有些壓抑得可怕。
空氣裡似乎都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撐滿,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抬起頭,偷偷望向那案後的身影。
蕭寧仍是那副模樣,安靜、沉穩,連眼神都沒有一絲波動。
那種沉穩不像假裝出來的,更像是一種深藏不露的篤定。
像是胸中早有全局。
像是早知道——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
趙烈忽然有點恍惚。
昨夜他聽到眾人高喊“陛下聖明”的時候,心裡還以為,那不過是士氣所至。
可現在,站在這帳中,他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種“聖明”二字的分量。
他忽然明白——那不是說陛下聰慧。
而是指他那種“不可測”的從容。
就像現在。
連麵對三十萬敵軍,他都能如此平靜。
可他還是不懂。
真的不懂。
他心頭一陣煩亂,思緒翻湧,指節微微發白。
他想開口,卻又怕失言。
那句“陛下,若真如您所言,這三日該如何守?”終於在心頭憋得要爆。
可他終究沒說出口。
因為那目光又落在他身上。
那雙眼,平靜、深邃,卻帶著一種無聲的威壓。
仿佛隻要被那眼神望上一瞬,所有的質疑、惶惑都會被擊碎。
趙烈的心口一緊。
喉嚨滾動幾下,硬生生將話咽回去。
他低下頭,隻覺額角的汗珠一顆顆滑落。
火盆裡的炭火又“劈啪”一聲炸開。
他心裡一跳,像是被這聲音驚醒。
——不,該再想下去。
他提醒自己。
蕭寧既言“三日可守”,便必有其理。
隻是,他看不透。
他甚至不知道,陛下的“底氣”從何而來。
援軍才一萬,若真如所言,三日後敵退,那又是誰在逼他們退?
是有暗軍在動?
是中原大軍在策?
還是……另有謀?
他想問,可又知道此刻多言隻會冒犯。
於是他隻能把滿腹疑惑都壓在胸口。
壓著壓著,那疑惑就變成了沉重的敬畏。
他忽然有一種錯覺——
自己站的這處帳,不隻是軍帳。
而是某個看不見的局。
而他,隻是局中一子。
至於這棋盤的邊界在哪裡,天子要落子於何處,他連想都不敢想。
“陛下……”
他低聲喚了一句。
聲音幾不可聞,似怕驚擾了什麼。
蕭寧沒有抬頭。
他仍看著沙盤,指尖輕輕一按。
那一點紅墨微微暈開,像血,又像日。
“去吧。”
那聲音再次響起,冷靜、無波。
“告訴將士們,平陽三日不破。”
“他們要信。”
“因為朕信。”
趙烈的喉嚨一緊,眼眶忽然有點發燙。
他猛地挺直身軀,重重一拜。
“遵旨!”
帳外的風呼嘯著灌進來。
吹亂了他的發,吹起了旗角。
趙烈跨出帳門的一刻,天色已亮。
薄霧在營外散去,遠處傳來鐵甲的撞擊聲,整座軍營像是活了過來。
他深吸一口氣,寒氣刺進肺裡,清醒得厲害。
“平陽三日不破……”
他低聲念著。
那聲音帶著一絲不信,卻又有一絲奇怪的堅定。
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份信從何而來。
也許是因為那個人。
那個在火光中斬首如風、在雪夜中與士卒共粥的年輕帝王。
那人說話的時候,從不多解釋,從不動聲色。
可無論他說什麼,都讓人不敢不信。
趙烈抬頭,望向遠處的天邊。
雲層厚重,風聲低沉。
旭日正要升起,光還不耀眼,卻足夠明亮。
他忽然覺得,那一縷光,就像帳中那道平靜的身影。
不張揚,不怒視,卻能讓人心安。
哪怕明知前路是刀山火海,隻要那道身影在,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趙烈長長吐出一口氣,壓下心頭翻騰的念頭。
然後,他快步走下中軍大纛。
他要去傳令。
要去告訴所有人——
“陛下說,三日之後,敵必退。”
他知道,這句話說出口,定會引來無數質疑、驚駭,甚至嘲諷。
但他也知道,等那些人見到陛下的眼神,他們就不會再問。
那不是一位天子的命令。
那是一種力量。
一種讓人不敢懷疑的力量。
——因為,那是“人主如天”的力量。
趙烈走遠了。
帳中隻剩蕭寧一人。
他仍看著沙盤。
紅墨、黑石、標旗,一一排布。
風從帳縫灌入,帶起一點沙。
他抬手,輕輕按在那標記的“平陽”之上,低聲喃喃:
“三日——”
“夠了。”
聲音極輕,卻透著一種深深的篤定。
那篤定,不似盲信,不似希望。
更像是……已知結局。
火光映照在他眼中,亮得近乎冷。
——那一刻,他的神情,根本不像凡人。
更像一個已握天地之局的君王。
趙烈出了中軍大纛,寒風撲麵而來。
他腳步疾急,靴底在雪地裡“咯吱咯吱”作響,身後的風像刀子一樣卷著他的披風。
平陽營地遼闊,晨霧未散,整座軍營被一層薄薄的白光罩著。遠處號角低沉,營門外隱隱傳來哨騎的吆喝聲。
他一路穿過前陣,步履生硬,心思卻亂得如亂箭穿胸。
陛下那句“守三日,敵必退”仍在他耳邊回蕩。那句“他們一定會退”,穩得可怕。可那種“穩”,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心中沉甸甸地掛著這份命令,幾乎連走路都覺得腳下發沉。
他得立刻把旨意傳下去。
……
中軍東營,晨光才亮。
薄霧籠在營帳之間,遠處的號角聲若有若無。
帳外旌旗靜垂,寒風卷著邊角,掠過鋒利的矛頭。
帳內的火盆燃著,映得牆上影影綽綽。
這是幾名新任偏將第一次正式議事。
他們都是陛下親自挑選、提拔上來的。
原本都在韓守義、杜崇武等舊部之下,被層層壓製。
有人十年為偏校,一直不得升遷;有人三次立功,卻被貶入輜重。
若非陛下親巡軍營,聽到他們的名字,他們此刻仍舊默默無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