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靜得出奇。
火盆裡傳出一陣極輕的“劈啪”聲,火舌卷起又伏下,照著榻邊那一張沉靜的麵孔。
沈鐵崖仍未醒。
他神色平和,氣息綿長,胸口隨呼吸微微起伏,眉間的戾氣早已消散,像是陷入極深的夢。
趙烈坐在床榻前,一手撐著膝,一手輕按在沈鐵崖手腕上,細細探著脈息。
半晌,他抬起頭,望向旁側的侍衛。
“沈主帥的狀況怎樣?”
他的聲音低沉,卻透著抑不住的關切。
侍衛連忙俯身回答:“回趙將軍,沈主帥氣息穩健,體溫如常,隻是……仍無醒轉的跡象。”
趙烈的眉頭頓時皺得更緊。
他靜默片刻,緩緩搖了搖頭。
“不該啊。”
他低聲道,語氣裡帶著幾分困惑,也有幾分不安。
“陛下說過,今日該醒的。”
他話音不高,卻像在自語。
那“陛下說過”四個字,含著一種篤信的味道。
趙烈頓了頓,隨後起身,將披風往後一攏,重新俯身。
他雙掌按在沈鐵崖的肩側與腰脊之間,指節微動,行氣入脈。
力道極穩,卻帶著一種軍中獨有的乾練。
“主帥,醒一醒吧。”
他一邊按,一邊低聲說道,語氣裡有一種壓抑的懇切。
“今夜,咱們就要撤軍了啊。”
燭焰輕輕搖曳。
那一刻,帳內除了火聲和他掌下輕微的摩擦聲,便隻餘沈鐵崖平穩的呼吸。
趙烈抬頭看了看,見對方眉角略有微動,卻又很快歸於平靜。
他歎了口氣,心中那點盼望重新沉下去。
正此時,帳外傳來腳步聲。
那聲音極輕,卻帶著幾分急切。
趙烈皺了皺眉,正要開口,簾幕已被掀開。
一名侍衛弓著身快步而入,麵上帶著凝重的神情。
“趙將軍。”
他俯身行禮,低聲道,“陛下在帳外,命您速去。”
趙烈聞言微怔。
“陛下?”
“是。”
那侍衛壓低聲音,“陛下說,有要事相商。”
趙烈微微一頓,目光在沈鐵崖臉上停留片刻。
“好,我這就去。”
他起身整了整披風,語氣冷靜而穩重:“好生照看主帥。藥按時喂,湯汁不可涼。若有醒轉跡象,立刻來報。”
“喏。”
趙烈轉身出了帳。
外頭的夜風立刻卷了上來。
雪未歇,風聲在空中盤旋,吹得火把獵獵作響。
他沿著中軍的雪道快步而行,披風被風掀起,身影在雪地上拉得極長。
不遠處的營門外,火光明滅。
蕭寧立在那裡,周身的寒氣被火色映出一圈淡淡的光。
他身著深裘,雙手負在身後,神情靜然。
那一刻,他的背影在風雪中顯得分外清冷。
趙烈行至近前,跪下行禮。
“臣趙烈,參見陛下。”
蕭寧微微轉身,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目光平靜,卻深得像一汪冰水。
“撤軍的事,安排得如何?”
聲音極淡,卻透著一股不容含糊的沉穩。
趙烈抱拳,立刻回道:“一切皆按陛下旨意行事。諸營已整頓完畢,隻待時辰一到,便可依序退往北關。陛下放心,絕不會誤時。”
蕭寧聽罷,微微頷首,神色淡淡。
“很好。”
他頓了頓,忽而低聲道:“過來。”
趙烈略一怔,但很快俯身上前兩步。
蕭寧轉過身,微微側頭,目光冷靜如霜。
“靠近些。”
趙烈依言前傾。
蕭寧俯下身,唇角幾乎貼著他的耳畔,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
那幾句話極短,短得連風都沒來得及卷起。
可聽入耳的瞬間,卻像一柄鋒利的刀,驟然插進趙烈心底。
他整個人微微一顫。
呼吸滯住,肩膀僵硬,臉色在燭火映照下,頃刻間變得慘白。
那一瞬間,時間似乎都停了。
他怔怔地望著蕭寧,唇微微張開,卻發不出半個音節。
他的眼神裡,震驚、錯愕、困惑,全都交織成一團。
仿佛那短短的幾句低語,已將他心中的一切邏輯都擊碎。
“陛……陛下……這……”
他喉嚨乾澀,聲音啞得幾乎聽不出。
那幾個字從唇間擠出,卻又生生咽了回去。
蕭寧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那雙眼,沉穩如鐵,沒有任何波瀾。
趙烈怔怔地站著,風聲從他耳畔掠過,呼嘯而空。
那幾句話仍在腦海裡盤旋不散,仿佛一道閃電劈入腦中,將他所有的思緒都劈得粉碎。
他整個人像被定在雪地裡,半晌都沒回過神。
胸口一陣緊縮,心臟幾乎要衝破肋骨。
“陛……陛下——”
他聲音發啞,眼神驚惶中帶著一絲不信,“這……這怎麼可能?”
他呼吸急促,肩頭的雪落下來,又被寒風卷散。
那雙粗糙的手微微顫抖,像是握著刀柄的習慣再也壓不住心頭的震驚。
“這不可能啊!”
他幾乎脫口而出。
蕭寧仍靜靜地站著。
火光在他麵上明暗流轉,照得那一張年輕的臉越發沉冷。
他沒有急著答,隻是微微側首,平靜地看著趙烈。
那種目光,不帶一絲慍怒,卻有一種讓人無法直視的力量。
良久,他淡淡開口。
“朕從不妄言。”
那聲音極輕,輕得似乎隻為趙烈一人而發。
“你以為不可能,不代表它不是真的。”
趙烈的唇微微顫動,像是想反駁,又被那平靜的語氣生生壓了回去。
他胸口劇烈起伏,臉上寫滿了茫然與掙紮。
“可陛下……”
“臣……”
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帶著一種無法抑製的惶懼。
“臣不敢信。臣實在不敢信。”
蕭寧沒有立刻再言。
他負起手,緩緩走了兩步,腳下的雪發出細碎的“咯吱”聲。
風從他衣袂間掠過,帶起一陣輕微的抖動。
“趙烈,”
他語聲平靜,聽不出喜怒,
“你認識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些天,朕做事可有誤判?”
趙烈怔了怔,胸口像被一股無形的力壓著。
沒有。
最近平陽的大小事來,從一開始的打賭,到後來的一係列事件,這位年輕的帝王,幾乎每一次都在不可能中贏下了結局。
可這一次……
他喉頭哽住,終究還是艱難地搖了搖頭。
“……未曾。”
蕭寧點了點頭,神色依舊平淡。
“既未曾,那便照朕所言去做。”
他語調微頓,轉身望向遠處那一片雪夜。
營火連成一線,在夜色裡閃爍如星。
“趙烈,”他緩緩道,“朕信你。”
“所以才將此事,唯獨告你。”
他回頭時,眼神冷靜得幾乎沒有情感。
“你該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趙烈心頭猛地一震。
他當然明白。
那短短幾句耳語,不僅僅是一個消息。
那是刀刃一樣的信任,是能令他萬劫不複的重托。
而這重托——竟是那樣的駭人聽聞。
他胸口發緊,手心沁出一層冷汗。
呼吸幾乎要斷,他卻一動也不敢動。
良久,他低聲問:“陛下……這事當真無誤?”
蕭寧靜靜地看著他,眼神平淡得幾乎冷酷。
“朕從不以謠言論人。”
“朕若開口,便是事實。”
那一瞬間,趙烈整個人像被雷擊中。
他瞳孔猛然收縮,臉色瞬間蒼白。
那種“事實”二字,從蕭寧口中吐出,沒有半分遲疑。
平靜得令人膽寒。
“這……”趙烈的聲音啞得幾乎要碎,“這怎會……怎會是這樣?”
他想辯解,卻找不到任何言語。
胸腔裡翻騰的情緒全都堵在喉嚨,像被生生壓在心底。
“陛下……您是不是……”
他聲音顫抖,話到一半,忽地止住。
因為他看見蕭寧那雙眼。
那雙眼如寒潭,無波無痕。
卻在無聲地告訴他——這一切,確鑿無疑。
空氣幾乎凍結。
趙烈隻覺得全身血氣都在往上衝。
那種感覺既像憤怒,又像恐懼。
“陛下!”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隱忍的痛。
“此事……臣實在難以接受!”
“我知道,但這就是事實。”
蕭寧淡淡吐出兩個字。
聲音不高,卻像刀鋒一斬,瞬間切斷了趙烈所有的辯駁。
趙烈身形一震,硬生生止住。
蕭寧的神情未變。
“有些事,不是你能信與不信的問題。”
“信與不信,都不改其真。”
他語調依舊平和,卻沉得如山。
“朕不是讓你評斷真假。”
“朕隻要你,去做該做的事。”
趙烈的手指微微蜷緊,掌心滲出細汗。
那種感覺,說不出的壓抑。
他低著頭,整個人像被壓在一座無形的山下。
胸腔裡氣血翻滾,幾乎要溢出喉嚨,他的呼吸又急又重,甚至能聽到那一聲聲細微的喘息聲,在這雪夜裡格外清晰。
他不敢抬頭。
因為那雙眼——那雙從容到讓人懼怕的眼——仍在注視著他。
平靜無波,卻比任何責斥都更讓人心悸。
蕭寧說得沒錯。
這不是他信不信的問題。
這是事實。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