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烈心中狠狠一震,那一刻,幾乎是本能地抗拒著。
他不想接受,不敢去想那件事是真的。
若陛下所言屬實,那便意味著……
趙烈的拳頭緩緩攥緊,指節發白。
他不敢想!
他心裡亂極了。
眼前的火光忽明忽暗,烙在他臉上,像是碎裂的影。
“臣……該怎麼做?”
他幾乎是喃喃自語。
一句話落地,胸口那股鬱氣反而更沉。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陛下會將這樣的秘密交托給他。
這不是榮寵,這是燙手的刀鋒。
趙烈不怕死,可是,這樣的局麵,卻是他一生中最怕的事情!
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
趙烈閉了閉眼。
腦海裡閃過的,全是過往的畫麵。
當時的北境,眾軍的堅守……
隻是,很快,這些畫麵便被蕭寧方才的篤定打破。
他咬緊牙關,心底那點茫然與不安,漸漸被另一種東西壓下——
一種更深的信任。
“既然陛下說是事實……”
他在心裡默默道。
“那便是事實。”
他緩緩抬起頭。
那張臉仍冷,卻已沒有先前的驚懼。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決意硬生生壓出的鎮定。
趙烈的眼神重新聚焦,深深地望著蕭寧,像要從那一片平靜中看出些什麼。
但蕭寧的神色依舊如初,冷淡、從容、穩如山嶽。
趙烈的喉頭輕輕動了動,終於深吸一口氣。
他忽然跪下,雙拳緊扣,重重一抱。
那一下,幾乎砸得膝下的雪都微微一顫。
“臣——明白了。”
他低沉的聲音帶著一股近乎壓抑的力量。
“陛下之意,臣已心領。”
“臣明白,這件事非同小可,但既然是陛下之策,臣便無二言。”
他說到這兒,停頓了一瞬,抬起頭,眼中已沒了方才的震驚。
那目光重新變得堅定——如他在戰陣上麵對千軍時一樣的冷鐵之色。
“臣會去做。”
“臣會辦好。”
“哪怕這件事對臣來說,真的很難。”
風從帳外灌入,卷著雪屑打在他臉上。
冰冷刺骨,可他臉上的神情卻一點點冷靜下來。
蕭寧低頭看著他,神情仍舊不變,隻是那雙眼在火光下微微閃動,似笑非笑。
“很好。”
他淡淡道,“朕沒看錯你。”
“這件事情,委屈你了。”
趙烈仍跪著,重重一叩首。
“臣定不辱命!”
那聲音在空曠的夜色裡,像鐵敲在雪上,沉悶而有力。
帳外的風呼嘯而過,火光搖曳不止。
雪似乎更大了,天地儘白,唯獨這軍帳中,一道影、一聲令,沉如山嶽。
趙烈跪了許久,才緩緩起身。
他抱拳,再次深深一禮。
“臣告退。”
蕭寧沒有再言,隻輕輕點了點頭。
那一瞬間,趙烈看見他眼中掠過一抹極淡的光——不是笑意,而像是刀在雪中折射出的冷芒。
趙烈退出營帳時,風幾乎將簾幕掀起。
雪花撲麵,灌進頸中,冷得他心神一震。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道身影仍立在火光之中,靜得像一座影雕。
趙烈深吸一口氣,神情已徹底變了。
那種茫然、那種驚懼,全被壓進胸腔。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軍人獨有的肅然與決絕。
“既是陛下的命,”他在心裡默聲道,“便是天命。”
他握緊拳頭,腳步穩重地邁入雪夜之中。
每一步都像釘子,深深釘進這片白茫茫的地。
風在呼嘯,雪在下。
他未再回頭。
營火遠遠在後,照出那一點赤紅,像帝王的印烙,永遠燃在他心頭。
……
帳內仍舊寂靜。
火盆裡的炭火已燒成一團深紅的光,偶爾迸出一點火星,又很快在空中化為灰燼。
風雪隔著厚重的簾幕傳進來,隻有一絲細微的呼嘯。
沈鐵崖仍舊沉睡著。
他臉上的血氣比前些日子更足了些,麵色不再蒼白,眉間的紋路也淡了。隻是眼睫低垂,呼吸如細絲,仿佛還在夢裡走著。
趙烈坐在床榻旁,雙手輕輕托住沈鐵崖的手腕,掌下的脈息平穩而有力。
他靜靜地探了片刻,神情稍稍放鬆,隨後長長吐出一口氣。
“主帥……”
他輕聲喚著,嗓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今夜,咱們就要撤軍了。”
他說完這句,手上仍沒停,指節沿著沈鐵崖的臂骨與肩脈,輕輕推按著。
火光照著他粗硬的掌紋,照出一層淡淡的紅。
趙烈一邊按,一邊低聲道:
“你若是醒著,肯定要罵我——罵我懦,罵我臨陣先走。可我得跟你說清楚啊,主帥。”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帶著一點自嘲,又像在對著昏睡的戰友辯解。
“這不是咱們怯,不是咱們怕。”
“是陛下的命。”
他頓了頓,指尖一寸寸沿著沈鐵崖的肩頸推開,語氣也漸漸低沉下來。
“你還記得那個姓寧的郎中嗎?”
“你昏著的時候,那個給您治傷的小年輕。”
他輕輕歎息,聲音像被火光吞沒。
“主帥啊,你絕對想不到,那人——便是咱們的大堯天子,蕭寧陛下。”
話一出口,帳內仿佛有一陣無形的波動。
趙烈自己也輕輕搖頭,嘴角帶著苦笑:“連我聽見時都不信,心都要跳出來了。”
“這世上竟有這樣的事。”
“一個天子,竟然孤身前往北境,跟將士們同吃同住……”
他指下的動作更輕了幾分,似乎怕驚擾到夢中的人。
趙烈停了停,抬起頭,看著沈鐵崖那張靜默的麵孔。
燭焰在他眼底晃動,他的神情在光影中變得複雜。
“主帥啊,您是咱們軍中的鐵骨,可這回……這回連我都要承認——陛下,比咱們還鐵,比咱們還有膽。”
“他沒咱們想的那樣,是個深宮裡養大的,隻知享樂的紈絝。”
“不是。”
“是一個真真切切的賢皇。”
他說著,唇角微動,像是怕自己的聲音太重,會壓碎這一刻的寂靜。
“今日,陛下親口吩咐我——讓我們全軍撤往北關。”
“起初我也不懂,心裡還在想,他為何偏要一人留守平陽?”
“我以為他瘋了,以為那就是殉國之意。”
趙烈的聲音低沉下去。
“可方才,陛下對我說了實情。”
火光在他眼中微閃。
那一刹那,他像是又想起了剛才那幾句低語——那幾句足以顛覆心神的秘密。
“陛下說……平陽的援軍,已經到了。”
趙烈的聲音微微顫抖,像在說一件連自己都不敢信的夢。
“援軍啊,主帥!”
“那是咱們京城的穆家軍——號稱是大堯最強的穆家軍啊!穆起章的那支穆家軍!”
他咬緊牙關,整個人微微前傾,手掌還按在沈鐵崖的手臂上,掌心的熱度一點點傳過去。
“陛下說,他們已經悄悄繞到北境之外。此刻,隻等敵軍前來犯城。”
“而咱們——”
“咱們要做的,就是退!”
“退得要讓他們看見,要讓他們以為平陽已空!”
趙烈的聲音漸漸緊起來,透出一種壓抑不住的激動。
“陛下要我們走的時候,腳步重一點——你當時若聽到,一定奇怪。”
“可現在我明白了。”
“他是要讓敵軍聽見,讓他們以為咱們撤得徹底、慌得不成樣!”
“他們若信了,必然立刻攻城!”
他呼吸微急,眼中閃著光。
“主帥,你懂吧?陛下是在設局!”
“他要拿平陽當餌——要把那三十萬敵軍,全都引進來!”
他猛地一拍膝,聲音低沉而有力。
“到時候,城中空,外圍緊。穆家軍一合,前後夾擊,三十萬大軍,插翅難逃!”
火焰跳動著,映在他堅硬的臉龐上。
那神情裡,有難以掩飾的震動,也有一種深深的敬畏。
“我這一輩子,見過無數的將帥,也跟過不少主子。”
“可像陛下這樣的,我隻見過這一個。”
趙烈苦笑一聲。
他聲音哽了哽,垂下頭去,雙掌又按上沈鐵崖的胸前穴道。
“主帥,你醒一醒啊。”
“這次……這次可真是咱們的機會。”
“你一直想要的那一仗,能把敵軍徹底埋在雪地裡的那一仗——要來了!”
他手上的力氣加重了些,似乎連心頭的血都在沸騰。
“您常說,北境打了十年,打不出個徹底的痛快。總是今日奪城,明日被奪,死了人也不見疆土多半尺。”
“可如今,陛下給的,就是個痛快局!”
“咱們不退,他們不進;咱們一退,他們一追;咱們一讓,他們便要咬上來!”
“到那時候,穆家軍從後殺出——主帥!”
“這就是您盼的那一刻啊!”
趙烈的眼中閃著光,手下的力氣越來越穩,語氣卻愈加沉著。
“放心吧,我會照陛下的吩咐去做。”
“天亮之前,軍隊就會動。繞三圈,腳步踏重,營中火全熄——讓他們看個空城!”
“主帥,你再睡一會兒吧。”
“等您醒來,便能看見——敵軍已成俘虜。”
“那時,平陽不但守住了,還要成咱們的轉折之地。”
他聲音越來越低,似乎那火光也在一點點沉下去。
“主帥,我知道你若是醒來,肯定要搶著上陣。”
“可這一次,你先歇著吧。”
“這一次——就讓我去打你想打的那一仗。”
他低下頭,額頭幾乎貼到沈鐵崖的手背上。
片刻的靜默後,他又緩緩抬起身,輕輕為沈鐵崖掖好被角。
火光在他臉上晃動,映出那一抹堅毅。
“陛下說過,讓我信他。”
“我信。”
他頓了頓,聲音低得幾乎融進火聲裡。
“等你醒來,一切大概就能結束了。”
帳外的風聲忽地大了幾分,雪花撲簌簌落下,吹得火焰微顫。
趙烈轉頭看了看那團炭火,神情愈發堅硬。
他緩緩起身,披上鬥篷,轉身出了帳。
風雪立刻撲麵而來,灌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他站在風中,抬頭望了一眼平陽的方向。
夜色濃重,城牆影影綽綽,似有金光在雪霧中暗暗閃動。
那一刻,趙烈忽然覺得胸口熱得發燙。
他知道——這一仗,將定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