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劈啪作響,將班駁的光影投在張鬆失血過多的臉上。
他仰望著馬背上沈穆模糊的輪廓,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深處的刺痛。
當沈穆低沉的聲音再次在死亡的氣息中響起——
“他為什麼會給你一刀?這真讓人覺得可笑,我一直記得你們的關係很好。”
沈穆同時玩味的看著張鬆。
張鬆仿佛被這個問題拉回了時光的深淵。
他眼神渙散地望著被濃煙熏染的晦暗夜空,聲音微弱卻異常清晰,開始了一段漫長而破碎的低語。
“大人…咳…可能覺得,聽一個叛徒、一個敗寇的過往……沒有意義吧?”
他扯了扯嘴角,一絲腥甜湧上喉嚨:“但人之將死……請容我這個從小連名字都像野草的人……多說幾句……”
“隆城市西邊…就是靠近老火車站的……那片永遠像在滴水的破樓……就是我的‘家’。”
他的眼神飄遠:“十歲那年冬天,真的很冷……工地的渣土車吞噬了我的爸媽……連片完整的地方都沒找回來……債主霸占了我家的房子,親戚拿走了我家的家具,街坊說我是‘掃把星’,克父母……沒地方去,蜷在鄰居家過道裡…像條快要凍僵的臟狗…”
“那…就是楊堤第一次看到我。”
張鬆的臉上竟掠過一絲奇異的暖意:“那天…大概是雪後初晴?他跟著來棚戶區辦什麼‘慈善捐贈’的車隊…我縮在牆根的陰影裡…隻想把自己藏起來…免得礙了大人物們的眼…可他…偏偏停下了…”
張鬆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那個改變命運的對視:“他很高…西裝筆挺…在那些破敗的瓦礫裡…簡直像另一個世界來的人……他的目光…不是施舍…不是嫌棄…是…看到了我眼裡的恨……對全世界的恨……”
“他問了我的名字……旁邊有人嘀咕我的‘晦氣’身世…他隻皺了皺眉…然後…做了讓所有人都驚掉下巴的決定——他說:‘跟我走吧。讀書,住宿舍,總比爛在這裡強。’”
淚水無聲地混著血汙在張鬆的眼角滑落:
“那是我第一次…睡在有暖氣的房間…第一次吃到食堂裡…那麼多熱乎乎的飯菜…不用再去翻垃圾桶…不用被那些大孩子追著打罵‘野種’……楊堤…他替我繳了學費…初中…高中…甚至大學……”
但很快張鬆的眼神黯淡下去:“您知道……在那個年月……在城中村的泥潭裡……哪怕隻是被人給一口飽飯…都是天大的恩情……而他…給了我一個家…一個未來…一個能挺直腰杆的身份……綠葉集團成立之初……我隻是個做資料整理的小文員…是他…一手提拔…讓我跟著談判團隊…接觸核心事務…他拍著我的肩膀說:‘張鬆,你像我弟弟,更是我心腹,綠葉的未來,有你的一份!’”
說到這,他咳出一口血沫,聲音更加嘶啞:
“這份恩情……太重了……重得讓我這些年……心甘情願成為他最黑暗裡的那把刀…替他處理過多少……不能見光的麻煩?我記不清了……隻知道…綠葉集團的路…是用我的良心和血性鋪成的……我想啊…就算死…也要報答完這份恩情……才算對得起當年…那個在寒風裡…被他帶回人間的小乞丐……”
“後來…”
他劇烈的顫抖起來,眼中最後一點光徹底熄滅,隻剩下冰冷的絕望和自嘲:“…就成了這樣……被當年…拉我出地獄的那隻手…親手……推進了地獄裡……”
沈穆冷峻的目光依舊俯視著他:“所以,是恩斷義絕,他才動的手?”
張鬆咧開嘴,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血絲掛在牙縫裡。
他看著自己腿根處那片被庫吉特人草草包紮、卻依然滲出深色濕痕的可怕傷口,那是楊堤用貼身的短刀留下的。
“……也許…是我看錯人了……”
他用儘最後力氣吐出這句話,每一個字都透著徹骨的冰涼:
“原來……再重的恩情……再厚的回憶……抵不過……一場敗局裡的……一個替死鬼……抵不過……一棵……沒有心的枯樹……”
他閉上眼,不再看馬背上的沈穆。
也不再看這燃燒的末日世界,仿佛所有的生氣與不甘,都在這句簡短而絕望的結論中消耗殆儘。
曾經用來支撐他數十年人生的信念之柱徹底崩塌,隻留下斷壁殘垣間無儘的血色荒漠。
“好了,讓人來用擔架抬他下去吧。”沈穆這時候抬起手,對身後的那些士兵們吩咐道:“給他救治。”
“明白。”
隨著幾個聖樹騎士去傳遞消息,很快就有斯瓦迪亞輕步兵抬著擔架過來。
將張鬆放在擔架上,準備離開。
張鬆躺在簡陋的擔架上,劇痛讓他每吸一口氣都如同刀割,但沈穆的話語卻像冰水澆進他混亂的思緒。
讓他不知所措,腦子都是蒙的。
自己原本以為自己會死。
結果卻接到了救助。
還要對他救治。
“為什麼?”
士兵們抬起擔架時,張鬆虛弱地扭過頭,目光死死鎖定沈穆那張被火光映得半明半暗的臉。
“什麼為什麼?你是俘虜,優待俘虜難道不行嗎?”沈穆騎在馬上,似乎對張鬆的疑惑和震驚有些好笑。
而對此張鬆更是心臟都悸動起來。
就仿佛是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地攥住了他的心臟,讓他臉上的淚水簡直將他的麵頰覆蓋。
這是一種酸甜苦辣鹹般的無數心情組成的情感。
而且在被抬走的時候,張鬆突然對沈穆開口問道:“抱歉,我還是想問,張波,到底有沒有背叛我們?……或者說,背叛……楊堤?”
“沒有。”沈穆這時候連頭也沒回,看著遠處那大大的樹木,淡淡的說道:“他一直都以為自己隱藏的很好,可是從第一眼我就知道了,他不是真心投靠我,也不是從柴油公司裡投奔我的預言係法師,而是你們綠葉集團安插在柴油公司裡的間諜,然後又來到了我的德赫瑞姆。”
說著的時候,沈穆真的嗤笑一聲:“我從頭就知道,張波是愚蠢到天真的綠葉集團的間諜。”
“……”
震驚和悲哀在張鬆的胸腔裡翻騰。
原來張波從未背叛,卻被沈穆當作一顆棋子,在德赫瑞姆的棋局裡跳來跳去。
張鬆想說什麼,卻隻咳出帶血的沫子,最終無力地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