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要屏退了左右隨侍的宮女太監，偌大的庭院之中，隻餘下他與呂素二人。呂素依言，輕輕環抱著高來的手臂，姿態看似親昵，指尖卻微微泛白，透露出內心的緊繃。兩人就這樣沉默地沿著小徑漫步，鞋底與石麵摩擦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更襯得周遭寂靜。
這份靜謐並非全然安寧，反而像一張逐漸拉滿的弓，蓄勢待發。呂素心知，王上絕不會僅僅為了散步而單獨喚她出來，更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那個敏感的話題。她低垂著眼睫，感受著身側男人傳來的沉穩體溫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心中思緒紛亂如麻，既有著被單獨信賴的微甜，更多的是對即將可能觸及的深水區的惶恐。
果然，在走過一叢開得正盛的晚香玉後，高要的腳步略微放緩，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如同石子投入看似平靜的湖麵：“既然你不願意當，那你認為，如今你的這些姐妹之中，誰最適合成為這後宮之主？”
來了。
呂素環抱著高要手臂的力道，不受控製地驟然收緊，雖然瞬間便意識到失態而放鬆，但那瞬間的僵硬已然落入了高要的感知。她的心跳如擂鼓，這個問題看似尋常詢問，實則凶險萬分。舉薦何人，都意味著要將自己置於風口浪尖，可能得罪他人，更可能被解讀為結黨營私、妄議後宮。尤其是……她與呂雉那層無法割裂的姐妹關係，更是一道無形的枷鎖。
她朱唇微啟，卻半晌未能吐出一個字，腦海中飛速閃過諸多姐妹的麵容，權衡著利弊，掂量著分寸，隻覺得無論如何回答，似乎都難周全。
高要仿佛能感受到她內心的掙紮與恐懼，他並未側頭，目光依舊望著前方影影綽綽的樹影，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種穩定人心的力量，給予了特赦般的承諾：“放心吧，孤就是單純的問問，想聽聽你的想法。你可以放心大膽的說，無需有任何顧慮。無論你說什麼，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我絕不會因此怪罪於你。”
這番保證，像是一道屏障，暫時隔絕了外界的風雨。呂素深深吸了一口氣，庭院中微涼帶著花香的空氣湧入肺腑，讓她紛亂的心緒稍稍平複。她知道，這是王上給予的信任，也是她必須麵對的考驗。逃避無用，不如直言。
她停下了腳步，抬起眼，目光堅定地望向高要的側臉，聲音雖輕，卻清晰無比：“這……若王上一定想要知道妾身的想法，”她頓了頓，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吐出了那個名字，“那便是……呂雉。”
“哦？”
高要終於側過頭，垂眸看向身側的呂素，眼中毫不掩飾地閃過一絲真正的詫異。這個答案，既在意料之外，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但由呂素如此直白、毫不避諱地說出，確實讓他感到意外。他以為，以呂素的聰慧和兩人之間微妙的關係，她至少會推薦一位看似中立、或者與呂家毫無瓜葛的人選來避嫌，比如性情溫婉、出身不高不低的小月，或是背景特殊但從不結黨的娜塔莎。她卻偏偏選擇了最具爭議、也最可能引火燒身的呂雉。
“王上，”呂素既然已經開口，便不再猶豫，她組織著語言，試圖將自己的考量清晰地呈現出來，“妾身知道，王上對於呂家過去的事情有所介懷，也深知王上一直警惕著姐姐的野心，擔心若賦予她更大的權柄，那份野心會如野草般滋蔓，難以控製。”
她直接點破了高要心中最深的顧慮，這份坦承反而讓高要目光微凝，聽得更專注了些。
“但是，”呂素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客觀而冷靜，仿佛在分析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務，“請王上平心而論，在這後宮之中，若論處理事務的乾練與手腕，論其自身在宮人乃至前朝些許關聯中的影響力，尤其是論其對王上基業、對穩定朝綱後宮所能提供的實際幫助——除了姐姐呂雉，眼下確實無人可出其右。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高要沉默地聽著，沒有打斷。他承認，呂素說的是事實。呂雉的能力，他從未懷疑過。商會之事，乃至一些暗地裡需要協調的關係，她都處理得井井有條，甚至比許多男子都更具魄力和遠見。
呂素見高要沒有反駁，心中稍定，繼續道：“妾身知道，按照常理，妾身理應避嫌，推薦他人，方顯得公允無私。但妾身更不願因避嫌而蒙蔽王上視聽，所言句句皆是基於事實的判斷。”她微微仰頭，目光中透出一種近乎天真的認真，“至於王上所擔憂的，姐姐野心膨脹的問題，在妾身看來……其實很好解決。”
“很好解決？”高要終於再次開口，語氣中帶著明顯的質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味。前麵呂素對呂雉能力的肯定和對避嫌問題的解釋，他都能夠理解甚至讚同，但這最後一句很好解決，卻讓他覺得呂素或許還是將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了。牽涉到權力、人心、家族背景，尤其是呂雉那樣一個心思深沉、抱負不小的女人，其中的糾葛錯綜複雜，豈是很好解決四個字能夠概括的？他倒要聽聽，她有何高見。
夜幕低垂，鹹陽宮深處，高要的寢殿之內燈火通明，卻驅不散他眉宇間凝結的沉重。熏香爐中升起的嫋嫋青煙，如同他此刻紛亂的心緒，盤旋不定，難以尋到一個出口。白日裡，朝堂上關於立後與太子之位的暗流，以及呂雉那看似恭順，實則銳利如刀的眼神，都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與警惕。
他，高要，從一個知曉曆史的現代人，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主宰天下的位置，擁有了曾經不敢想象的力量與權柄，可內心深處，那份對“曆史慣性”的恐懼，卻如同附骨之疽，從未真正遠離。他害怕，害怕即便自己改變了過程，那個名為“呂雉”的女人，終究還是會走向那條通往權力巔峰、冷酷無情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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