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巾軍如同不知疲倦、不懼死亡的蟻群,在“大賢良師”敗退的刺激下,爆發出了令人膽寒的韌性。他們采用了最殘酷也最有效的車輪戰術。數十萬大軍被分成數支,輪番上陣,晝夜不息。當一支隊伍在震天的戰鼓和淒厲的號角聲中,扛著粗糙的木梯、頂著簡陋的櫓盾,如同潮水般湧向城牆時,另一支隊伍就在後方短暫地喘息、進食,用渾濁的泥水潤澤乾裂出血的喉嚨,眼中燃燒著同樣的、混雜著絕望與狂熱的火焰。弓矢如同永不停歇的飛蝗,從城下簡陋的弓陣中拋射上來,雖然準頭欠佳,力道也參差不齊,但勝在數量龐大,持續不斷。它們帶著死亡的尖嘯,劃過昏黃的天空,釘在包磚的城牆上發出“咄咄”的悶響,射穿簡陋的木盾,鑽進疲憊守軍的皮肉,帶走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鄴城的城牆,是東漢典型的夯土包磚結構。高約三丈約7米),頂部寬近兩丈約4.5米),可供數人並行。女牆垛口)約半人高,為守軍提供掩護。但此刻,這些精心構築的防禦工事,已被鮮血、碎肉和殘破的兵器塗抹得麵目全非。
典韋和許褚,這兩位如同定海神針般的猛士,此刻也到了強弩之末。典韋依舊扼守著東門那個被反複衝擊、擴大又用屍體和雜物勉強堵住的缺口。他的雙鐵戟早已卷刃崩口,每一次揮動都沉重無比。左臂的傷口因為劇毒和持續用力,已經腫脹潰爛,散發著惡臭,黑氣沿著手臂向上蔓延。他赤裸的上身布滿新的傷口,舊傷崩裂,血水混著汗水在他古銅色的皮膚上衝刷出道道溝壑。他的吼聲變得嘶啞,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破風箱,噴出帶著血腥沫子的熱氣。腳下堆積的屍體已經沒過膝蓋,每一次移動都異常艱難。他完全是憑借著一股非人的意誌在支撐,雙戟機械地揮舞,收割著源源不斷撲上來的敵人,眼神裡隻剩下野獸般的麻木和毀滅一切的瘋狂。
許褚駐守的西門,情況同樣慘烈。他身上的巨大傷口因為反複撕裂,幾乎能看到蠕動的內臟,全靠布條緊緊勒住。他的巨刀“虎癡”也布滿了缺口,揮舞起來不再如閃電般迅疾,但依舊精準致命。他不再說話,隻是用那雙布滿血絲、如同受傷孤狼般的眼睛,死死盯著每一個攀爬上垛口的敵人,然後揮刀。刀光閃過,必有頭顱或殘肢飛起。他的腳下同樣屍積如山,血水彙聚成溪流,沿著城牆內側的排水孔道汩汩流下。他的親兵早已死傷殆儘,身邊隻剩下臨時補充上來、同樣渾身浴血、眼神呆滯的普通士兵。
戰爭的殘酷,終於將所有人都拖入了這血肉磨盤。
魏郡五官掾沮授也褪去了儒衫,換上了一身不合體的簡陋皮甲,腰間掛著一柄製式的環首刀。他原本梳理整齊的須發早已散亂,沾染著血汙和塵土。他站在靠近城樓的垛口後,臉色蒼白如紙,握刀的手因為用力過度和恐懼而微微顫抖。他沒有典許二人的勇力,隻能指揮著身邊僅存的幾名郡兵,用長矛從垛口間隙向下猛刺,或者合力抬起沉重的滾木,狠狠砸向攀爬雲梯的敵人。一支流矢擦著他的臉頰飛過,帶出一道血痕,他身體猛地一顫,卻咬著牙沒有後退半步,嘶啞著聲音指揮:“穩住!刺!用力刺!彆讓他們上來!”
魏郡郡丞華歆官袍早已被血汙浸透,束發的冠冕也不知所蹤,花白的頭發散亂地披在肩上。他臉上沒有了往日的從容與悲憫,隻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堅毅。他目睹了太多死亡,看著熟悉的屬官、士卒一個個倒在身邊。此刻,他親自揮舞著並不趁手的長劍,與幾名同樣年邁或帶傷的文吏一起,用儘全身力氣,將一塊塊棱角尖銳的碎石、斷裂的城磚,狠狠砸向城下蟻附而上的黃巾軍。每一次砸下,都伴隨著下方傳來的淒厲慘叫和骨骼碎裂的悶響。華歆的手腕被震得生疼,虎口崩裂,鮮血染紅了劍柄,但他渾濁的老眼中,隻有一片冰冷的殺意。他知道,城破,則玉石俱焚。
虎賁泣血,統帥斷腸
麵對黃巾軍這種不計代價、輪番猛攻的恐怖戰術,僅靠典韋、許褚的勇猛和地方郡兵、臨時征召的青壯,已然無法支撐。城防多處告急,傷亡數字觸目驚心。
虎賁校尉張鼎,這位全場官職最高、統率著朝廷最精銳的虎賁營騎兵的將領,此刻心如刀絞,卻不得不做出一個痛苦萬分的決定。
“虎賁營!”張鼎站在城樓高處,聲音嘶啞卻如同金石,穿透了震天的廝殺聲。他環視著身邊這些身披精良玄甲由鐵片或皮革髹漆製成的劄甲或魚鱗甲)、腰佩精鋼環首刀、背負強弓勁弩的帝國精銳。這些騎兵本應在平原上摧枯拉朽,此刻卻要在這狹窄的城頭與敵人進行最殘酷的肉搏。“下馬!登城!”
命令簡短,卻重若千鈞。每一個虎賁騎士眼中都閃過一絲不甘,但旋即被軍人天職的決然取代。他們沉默地解下戰馬的韁繩,將心愛的坐騎交給後勤輔兵,然後排著整齊的隊列,踩著被血水浸泡得濕滑泥濘的台階,一步步登上這人間地獄般的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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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鼎親自調度,將寶貴的虎賁營精銳分批投入各個最危急的防線。憑借遠超普通士卒的強悍體力、精良的甲胄防護鐵甲能有效抵擋大部分流矢和刀劍劈砍)以及嚴酷訓練帶來的默契配合,虎賁營如同一道道移動的鐵壁,迅速穩住了幾處瀕臨崩潰的防線。他們三人一組,背靠背結成小陣,一人持長戟卜字戟或雙叉戟)拒敵於外,一人持環首刀近身劈砍格擋,一人持強弩或短矛查漏補缺。他們的動作簡潔高效,每一次揮砍突刺都帶著千錘百煉的精準和力量,將攀爬上來的黃巾軍如同割草般掃落城下。
然而,再精銳的戰士也是血肉之軀。黃巾軍的人數優勢實在太過巨大,他們的攻勢如同永不停歇的海浪。虎賁營的傷亡也在直線上升。
生離死彆,刻骨之痛
張鼎親自在城頭督戰、指揮輪換。他身披玄色精鐵魚鱗甲,頭盔上赤色的盔纓已被血汙染成暗褐色。他麵容剛毅,眼神銳利如鷹隼,不斷掃視著戰場,發出一個個簡短的命令。然而,當他目光掃過一處垛口時,心臟猛地一縮!
那裡,他的一名親兵隊率,一個跟隨他多年、如同子侄般的年輕勇士,正奮力將一個剛攀上垛口的黃巾力士推下去。就在他直起身的瞬間,一支力道強勁的流矢,如同毒蛇般從下方刁鑽的角度射來!“鐺!”一聲脆響,竟精準地擊飛了他頭上的鐵胄頭盔)!那隊率隻覺得頭頂一涼,巨大的衝擊力讓他眼前一黑,踉蹌後退了一步。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城下飛上來一塊人頭大小的、帶著棱角的沉重石塊!
“小心!”張鼎目眥欲裂,嘶聲怒吼,卻已來不及。
“砰!”
沉重的石塊帶著巨大的動能,狠狠砸在那名隊率毫無防護的太陽穴上!
“噗——!”
紅白之物瞬間迸濺開來!隊率的頭顱如同被重錘擊碎的西瓜,半個腦袋都塌陷了下去!他那失去生命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癱倒在血泊之中,手中緊握的環首刀“當啷”一聲掉落在地。
“不——!!!”張鼎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悲鳴,一股熱血直衝頭頂,眼前瞬間被血色覆蓋。他眼睜睜看著那個鮮活的生命,那個他熟悉的麵孔,就在自己眼前被如此輕易、如此殘酷地奪走!他甚至能看清對方臨死前眼中殘留的一絲茫然和驚愕。一股巨大的悲慟和無力感瞬間攫住了他,這位身經百戰的虎賁校尉,身體不受控製地晃了一下,扶住了冰冷的城垛才勉強站穩。他死死咬著牙關,牙齦都滲出血來,才將那股幾乎衝破喉嚨的悲吼強行壓下。他不能亂!他是統帥!他猛地轉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片射出石塊和箭矢的城下區域,聲音如同從九幽地獄傳來,冰冷刺骨:“弩手!集中攢射!給我把那片區域的人!全!部!釘!死!”
幾乎在同一時刻,在西門一段激戰正酣的城牆上,許褚和他的族兄許定同為屯長)也遭遇了錐心之痛。
許褚的堂弟,一個同樣魁梧、名叫許勇的年輕屯長,正帶著一隊士兵死守一處被黃巾軍重點衝擊的垛口。許勇勇猛異常,揮舞著一柄沉重的鐵戟,接連將數名攀上城頭的敵人砸飛下去。他身上也添了幾道傷口,但鬥誌昂揚。就在他再次將一個敵人劈下城去,身體微微前傾的瞬間,異變陡生!
“嗖!嗖!”兩支帶著倒鉤的、用粗麻繩係著的飛爪,如同毒蠍的尾鉤,從城下刁鑽地拋射上來!一支準確地鉤住了許勇肩甲的縫隙,另一支則纏住了他來不及收回的鐵戟長柄!
“不好!”許定離得較近,看得真切,臉色瞬間慘變,嘶聲大吼:“阿勇!快斷繩!”
但為時已晚!
“拉——!”城下傳來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數名精壯的黃巾力士同時發力,猛地拽動繩索!巨大的力量傳來,許勇隻覺得肩膀劇痛,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被那巨大的拉扯力拽得向前撲倒!他下意識地想用鐵戟拄地穩住身體,但另一根繩索纏繞的戟柄也被猛地拉扯!
“呃啊!”許勇發出一聲驚怒交加的吼叫,整個人被兩股巨力硬生生拖離了地麵,朝著垛口外翻去!
“堂弟!!”遠處的許褚也看到了這一幕,如同受傷的猛虎般發出震天怒吼,不顧一切地揮刀想要衝過來救援。但他身前瞬間湧上數名悍不畏死的黃巾軍,死死將他纏住!
許勇的身體在空中徒勞地掙紮,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城牆邊緣磚石,指甲在堅硬的青磚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音,瞬間崩裂翻卷,鮮血淋漓!他魁梧的身體懸在半空,下方是密密麻麻、如同惡鬼般仰頭嘶吼的黃巾軍和無數閃爍著寒光的矛尖!
“放手!快放手啊!”許定目眥欲裂,撲到垛口邊,伸手想去抓許勇的手。
“哥…定哥…”許勇仰著頭,看著垛口上許定那張因極度恐懼和悲痛而扭曲的臉,眼中充滿了不甘和絕望。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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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城下的拉力再次加大!更多的黃巾軍撲上來抓住繩索!
“不——!!!”在許定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許勇緊扣城牆邊緣的手指,終於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掰開、拉斷!
那個年輕魁梧的身影,如同斷線的風箏,直直地墜入了城下那無邊無際、如同張開巨口的深淵般的黃巾人潮之中!
“噗嗤!”“哢嚓!”
“噗嗤——!哢嚓——!噗——!”
那聲音並非一瞬,而是由無數令人牙酸的、密集到無法分辨的穿刺與碎裂聲堆疊而成!如同無數柄生鏽的鐵錘,同時砸進了裝滿朽骨和爛肉的麻袋!許勇那魁梧如鐵塔般的身軀,在墜入城下那翻滾沸騰的黃巾人潮的刹那,便如同投入滾油的一塊生肉,瞬間被吞噬、被分解!
矛尖!無數削尖的、帶著鏽跡或豁口的木杆矛尖,如同饑餓的毒蛇獠牙,自四麵八方攢刺而來!輕易穿透了他簡陋的皮甲,撕裂皮肉,搗碎臟腑!骨骼碎裂的悶響此起彼伏,那是沉重的腳掌,穿著破爛草鞋或乾脆赤腳,帶著狂熱的踐踏欲,狠狠跺在他倒地的軀乾、四肢、頭顱之上!肋骨、臂骨、腿骨、甚至堅硬的頭蓋骨,在那無數隻腳掌瘋狂的、雨點般的踩踏下,發出令人頭皮炸裂的、如同枯枝被碾碎般的脆響!
沒有慘叫。沒有完整的音節。隻有一聲短促到幾乎不存在的、被瞬間掐斷在喉嚨深處的悶哼。隨即,他那張年輕、因驚怒而扭曲的臉龐,便被無數隻肮臟的腳掌、無數條揮舞的破布褲腿徹底淹沒。最後能看到的,或許隻是一隻向上伸出的、沾滿血汙和泥土的手掌,五指痙攣地張開,徒勞地想抓住什麼虛空,旋即被更多的腳掌踩入泥濘的血漿之中,消失不見。
“嗬……嗬嗬……殺!!!”下方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狂熱嘶吼,如同地獄群鬼的盛宴歡歌,瞬間將那恐怖的肉體撕裂聲徹底吞噬、淹沒。那曾經鮮活的生命,那曾並肩作戰的兄弟,那流淌著相同血脈的堂弟,就在這狂熱的嘶吼聲中,化作了城根下那灘不斷蠕動、擴大、粘稠得如同爛泥的暗紅汙穢的一部分。
“阿——勇——!!!”
一聲不似人聲、仿佛來自九幽煉獄最深處的淒厲哀嚎,猛地炸響在許定的喉嚨深處!那聲音撕裂了他的聲帶,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如同瀕死野獸的垂死咆哮!他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猛地向前撲倒在冰冷的垛口之上!堅硬的青磚邊緣硌得他胸骨劇痛,他卻渾然不覺。一口滾燙的、帶著破碎內臟碎塊的鮮血,如同決堤的岩漿,從他口中狂噴而出!鮮紅刺目的血霧,瞬間噴濺在身前沾滿血汙泥垢的城磚上,也染紅了他自己因極度痛苦而扭曲變形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