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正北,約五裡之外,一處地勢略高的土丘上,立著兩杆巨大的皂色大纛dao,主帥大旗)。大纛以堅韌的厚麻布製成,邊緣鑲著粗糙的黃色布條,一麵繡著扭曲如蛇的“地公將軍”四個墨字,另一麵則是“人公將軍”。旗幟在彌漫著血腥與煙塵的秋風中獵獵作響,如同兩頭俯瞰獵物的巨獸張開的翼翅。
旗下,並肩立著兩人。
左側一人,身材略顯矮壯敦實,正是“地公將軍”張寶。他身披一件深褐色、略顯陳舊的皮甲以生牛皮鞣製,綴有簡單鐵片護心),甲片邊緣磨損嚴重。頭上未戴兜鍪頭盔),隻用一條黃色麻布帶束住灰白夾雜的亂發,粗獷的麵容上布滿了風霜刻痕,一雙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著,閃爍著如同老農審視莊稼般算計而冷酷的光芒。他雙手拄著一柄厚重的環首大刀,刀身寬厚,刃口在昏沉的天光下泛著暗啞的烏光,刀柄纏著磨損的麻繩。他站在那裡,氣息沉凝如大地,帶著一種務實的、對毀滅力量的精準掌控感。
右側一人,身形頎長,麵容枯槁,眼窩深陷,顴骨高聳,正是“人公將軍”張梁。他未著甲胄,僅穿著一件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土黃色麻布深衣漢代常見服飾,交領右衽),外罩一件同樣破舊的赭黃色麻布鬥篷。他手中沒有兵刃,隻握著一根盤得油亮的棗木手杖。然而,他那雙深陷眼窩中的眸子,卻異常明亮,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穿透人心的力量。他周身散發的氣息與張寶截然不同,並非厚重的力量,而是一種陰冷、詭譎、如同地底幽風般無孔不入的精神壓迫感。他代表著太平道的“符水”、“咒祝”與對信徒靈魂的絕對掌控。
張角與王瀚已退回後方大營。此刻,這彙聚了黃河以北幾乎全部黃巾主力的龐大軍陣,其最高統帥權柄,便握在這兩位“教主”手中。他們的目光,越過前方如同蟻群般蠕動的攻城部隊,越過那被血火浸透的鄴城牆垣,仿佛已看到了這座象征大漢王朝在北中國最後尊嚴的堅城轟然倒塌的景象。
在張寶、張梁所立土丘的正前方,是此次攻城的絕對主力——並州黃巾軍!統帥正是悍勇著稱的大帥張牛角。
張牛角本人並未立於最前沿,但其麾下精銳已然列陣。這是一支與之前攻城炮灰截然不同的力量!他們大多來自並州邊郡如雁門、雲中),常年與匈奴、鮮卑雜處甚至交戰,骨子裡浸染了邊塞的剽悍與野性。如今被“蒼天已死”的狂熱點燃,更顯凶戾。
陣列雖不如漢軍嚴整,卻也分出了大致的梯隊。前排是密集的櫓盾手櫓盾:漢代常見大盾,長方形,木質蒙皮革,高可及胸,下有尖木可插地固定)。櫓盾之後,是長矛如林的步卒。更後方,則能看到數量不少的弓弩手,以及推動著各式攻城器械的力士。
並州黃巾的裝備,印證了張寶眼中那抹算計的光芒!他們攻陷了並州多個郡縣武庫,獲得了大量本屬於漢朝邊軍的精良器械!
前排精銳櫓盾手和部分長矛兵,赫然披掛著製式的漢軍劄甲由長方形鐵甲片編綴而成)或兩當鎧前後兩片鐵甲用皮繩係於肩腰)!雖然不少甲片鏽跡斑斑,甚至帶有修補痕跡,但其防護力遠非之前攻城部隊的簡陋皮甲或布衣可比。陽光偶爾穿透煙塵,照射在這些鐵甲上,反射出大片冰冷的、令人心悸的金屬寒光!
長矛兵手中的不再是削尖的木棍,而是製式的卜字戟漢代常見長戟,頂端有矛尖,旁側有橫枝可啄可勾)或丈餘長的鐵頭木杆長矛矟)。刀手則多持環首刀直刃,刀首帶環),刀身明顯經過磨礪,閃爍著凶光。
弓弩手的裝備提升最為顯著,許多弓手換上了更強勁的複合角弓以牛角、竹木、筋膠複合而成,威力遠超單體木弓)。更令人心驚的是,在陣列後方,竟赫然架設著數十架體型龐大、結構複雜的蹶張弩漢代重型弩,需用腳蹬住弩身前端,雙手合力拉弦上箭)!這種弩射程遠、威力巨大,本是漢軍守城利器,此刻卻黑洞洞的弩臂對準了鄴城!操作它們的力士穿著厚實的皮甲,正用絞盤或全身力氣艱難地上弦,粗大的弩矢弩箭)如同短矛,閃爍著死亡的寒芒。此外,還有大量臂張弩單手可上弦的中型弩)被普通弩手裝備,大大提升了遠程火力的密度和殺傷力。
張牛角部推動著數架巨大的、以原木捆綁製成的攻城槌衝車),槌頭包裹著從官府庫房或富戶家中搜刮來的厚鐵皮。更有數座高大的井闌攻城塔樓,漢代稱“臨衝”或“雲車”),如同移動的土山,正被無數力士和牛馬緩緩推向城牆!這些井闌以粗大原木搭建骨架,蒙上生牛皮防火,高達數丈,幾乎與鄴城牆頭平齊!其上分層站滿了手持強弓勁弩的黃巾射手,一旦靠近城牆,將對守軍形成居高臨下的毀滅性壓製!井闌底部裝有木輪,由粗大繩索牽引,在泥濘的土地上艱難移動,發出沉悶的“吱嘎”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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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州軍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邊軍悍勇與宗教狂熱的肅殺之氣。他們不像之前的炮灰那般雜亂嘶吼,而是沉默地推進,隻有沉重的腳步聲、甲胄摩擦聲、攻城器械的碾壓聲彙成一股低沉而壓抑的轟鳴,如同悶雷滾過大地。眼神中透著狼一般的凶殘和對破城後劫掠的渴望。
在並州軍陣的左右兩翼,如同展開的巨大翅膀,是來自苦寒之地的幽州黃巾軍!統帥為渠帥和馮浩,也正是這兩支黃巾,殺死了幽州刺史幽州刺史郭勳與廣陽太守劉衛,占領廣陽郡,在幽州打開了局麵。
左翼西側由渠帥王楷統領。這支軍隊騎兵比例明顯高於其他黃巾軍!雖然戰馬多為耐力較好的草原馬而非河曲良駒,但數量可觀。騎兵裝備相對統一:身著從漢軍邊郡武庫中繳獲的、便於騎乘的皮甲多為革甲,綴少量鐵片),頭戴簡單的皮弁皮帽)或乾脆裹著黃巾。武器以環首刀和便於騎射的短弓為主,部分精銳持著利於衝鋒破陣的長柄大刀類似後世眉尖刀)或長矛馬槊雛形)。他們的陣列較為鬆散,卻帶著遊牧民族特有的機動性與侵略性,如同盤旋的狼群,隨時準備撲向獵物撕開缺口。
右翼東側由渠帥馮浩統領。這支則更偏向重裝步兵。他們同樣裝備了大量漢軍製式劄甲和兩當鎧,甚至能看到少量更為精良的魚鱗甲小鐵片編綴如魚鱗)的痕跡!盾牌除了櫓盾,還有不少從邊軍武庫獲得的、帶有青銅或鐵質包邊的圓形皮盾漢代稱“櫓”或“盾”)。武器以長戟、長矛為主,輔以環首刀。他們的陣列比並州軍更為嚴整,沉默如山,散發著一種冰冷的、如同北地凍土般的堅韌與肅殺。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張純陣中,有相當數量的強弩手!他們裝備的蹶張弩和臂張弩數量不亞於張牛角部,冰冷的弩機在昏暗中閃爍著幽光。
無論是騎兵還是步兵,幽州黃巾士卒的麵容大多飽經風霜,粗糙皸裂。他們的甲胄武器上,除了漢軍的製式痕跡,還混雜著一些草原風格的裝飾,如皮甲邊緣縫製的狼牙、馬鬃,環首刀柄上纏繞的粗糙皮繩。眼神中除了狂熱,更帶著邊地特有的、對殺戮和嚴寒的漠然。他們攻城或許不如並州軍那般擅長器械,但其悍不畏死、適應惡劣環境的能力以及強大的遠程火力尤其弩),將是鄴城守軍的噩夢。
在並州、幽州這兩大主力構成的巨大鉗形攻勢之間及後方,如同填充縫隙的狼群,則是來自冀州、河內等地的黃巾各部精銳,由赫赫有名的渠帥統領:
白饒部列陣於張牛角主力右後側。其部以悍勇輕捷著稱,士卒多著輕便皮甲或無甲,武器混雜,但多持利於攀爬的短刀、鉤索。他們如同附骨之疽,專門尋找城牆薄弱處或守軍輪替間隙發起亡命突擊。
於毒部位於白饒部之後。此部規模不小,裝備相對雜亂,但核心是數百名身披重甲多為繳獲或自製的簡陋鐵甲、皮甲混搭)、手持長柄大斧鉞)或重錘的力士。他們是攻堅拔寨的尖刀,專門用於衝擊城門或已被削弱的城段。
苦酋部此名號透著蠻荒之氣。其部卒多來自山林,披發紋身簡陋的靛藍刺青),武器多為粗糙但沉重的石斧、狼牙棒、大型獵弓。他們不擅陣列,卻精於潛行、投擲和製造混亂,如同陰影中的毒蛇。
眭固部部卒剽悍,多騎馬或騾子,機動性強。武器以弓箭和短矛為主,擅長襲擾、切斷糧道、攻擊守軍側翼。
張白騎部最為顯眼!此部核心乃是一支約千人的騎兵,坐騎皆為毛色雪白或淺灰的駿馬多為劫掠所得)。騎士皆著白袍或淺色麻衣,頭裹白巾,手持雪亮的長矛或環首刀,衝鋒時如同一片移動的雪原,聲勢奪人。他們是張梁手中的一支快速打擊力量,用於擴大突破口或追擊潰兵。
整個鄴城以北的原野,已被這無邊無際、裝備混雜卻又透著恐怖力量的黃巾大軍徹底覆蓋。各色旗幟多為黃色或皂色,繡著渠帥姓氏或“黃天”字樣)如同密林般豎立。沉重的腳步聲、馬蹄聲、攻城器械的碾壓聲、牲畜的嘶鳴、將領的號令、以及數十萬人彙聚而成的低沉而狂熱的祈禱與戰吼,彙聚成一股足以令大地震顫的恐怖聲浪,如同沉悶的雷暴,持續不斷地衝擊著鄴城搖搖欲墜的城牆。
煙塵滾滾,遮蔽了天空。陽光艱難地穿透這由人、鐵、木、塵土構成的巨大屏障,投下昏黃而慘淡的光線,映照著無數閃爍著寒光的矛尖、弩臂、甲片,以及那一張張寫滿了狂熱、絕望、貪婪、麻木等複雜情緒的麵孔。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彌漫著汗臭、牲畜糞便、鐵鏽、劣質油脂燃燒以及遠處鄴城飄來的焦糊與血腥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並州軍的重型井闌如同移動的堡壘,在無數力士的號子聲中,一寸寸逼近城牆,其上的射手已經開始零星地向城頭拋射箭矢,進行火力壓製。幽州軍陣中,蹶張弩那令人牙酸的絞盤上弦聲此起彼伏,巨大的弩矢斜指蒼穹,蓄勢待發。
張白騎的白馬騎兵在側翼躁動地小範圍跑動,如同即將離弦的白色箭矢。白饒部的輕兵像鬣狗般在陣前遊弋,尋找著獵物。於毒部的重甲力士開始用武器敲擊盾牌,發出沉悶而富有節奏的“咚!咚!”聲,如同敲響了鄴城的喪鐘。
張寶拄著他的藏鋒劍,細長的眼睛掃過這由他親手調動的、足以碾碎一切的恐怖力量,嘴角勾起一絲冷酷而滿意的弧度。他不需要太多言語,這鋼鐵與血肉的洪流,便是他意誌的延伸。
張梁則微微仰起枯槁的臉,望向鉛灰色的蒼穹,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仿佛在與冥冥中的“黃天”溝通。他手中的棗木杖,看似隨意地點在地上,杖頭鑲嵌的一塊不起眼的、帶著奇異紋路的黃褐色石頭可能是隕鐵或某種他認定的“神石”),在昏暗中似乎有微不可查的光芒一閃而逝。
在兩位“教主”無聲的意誌下,這彙聚了整個北中國反抗怒火與絕望的鋼鐵洪流,完成了最後的蓄勢。攻城槌的撞木被高高拉起,井闌上的射手拉滿了弓弦,蹶張弩的望山瞄準器)鎖定了城頭的垛口,重甲力士發出了低沉的咆哮,輕兵們握緊了攀爬的鉤索……
下一刻,這毀滅的浪潮,將以比之前猛烈十倍、百倍的姿態,再次狠狠拍向那早已傷痕累累、搖搖欲墜的鄴城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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