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對著這些他平日既依賴又鄙夷的家奴倒著苦水,聲音裡充滿了疲憊與怨憤:“你們說說!朕這些年容易嗎?朕不過是想修個西園,弄點新奇玩意兒,享點清福,怎麼就這麼難?天下這麼大,事情這麼多,憑什麼都要朕來操心?他們拿著朕的俸祿,穿著朕賜的官服,就該為朕辦事!結果呢?一個個陽奉陰違,推諉塞責!奏章寫得花團錦簇,忠君愛國喊得震天響,落到實處全是狗屁!他們是不是都欺朕深居宮中,以為朕聾了瞎了,不知外事嗎?!”
張讓、趙忠等人隻能將身子躬得更低,連聲應和,聲音裡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與同情:“陛下聖明……皆是外臣無能……辜負聖恩……”“陛下且放寬心,大將軍和楊太尉他們……已在儘力籌措糧草兵械……”
“儘力?朕看他們是儘力給自己撈好處!儘力給自己鋪後路!”劉宏冷笑一聲,那笑容比哭還難看,無儘的疲憊和深深的失望如同潮水般湧上,淹沒了他最後的力氣。他頹然坐回榻上,眼神空洞地望著殿頂那蟠龍藻井,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先帝之時,雖也有災荒邊患,何曾……何曾亂成這般不可收拾的模樣……難道真是朕……朕德不配位,以致上天降罰……”
他話未說完,但那話語中透出的深深無力感與自我懷疑,卻比之前的暴怒更令人窒息,讓整個溫德殿的氣氛凝固如冰。
就在這片死寂之中,一直沉默觀察的大長秋趙忠,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他極其小心翼翼地挪前半步,鞋底摩擦金磚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他躬下身,聲音壓得極低,卻又確保能清晰傳入天子耳中,那尖細的嗓音在此刻顯得格外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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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陛下……宦者……宦者或許聽到一個主意,不知……不知當講不當講……”
劉宏仿佛從夢魘中被驚醒,緩緩轉過僵硬的脖頸,斜睨著他,眼神空洞而麻木,沒好氣地哼道:“有話就說!有屁就放!都這般時候了,還賣什麼關子!難道還能有比現在更糟的局麵嗎?”
趙忠臉上擠出幾分諂媚又忐忑的笑容,連忙從寬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份折疊整齊的潔白帛書,雙手高舉過頂,恭敬呈上:“陛下息怒……這是……這是太常劉焉劉大人,今日輾轉托人遞入宮中,呈給陛下的密奏……宦者愚鈍,粗粗看了幾眼,覺得……覺得其中所議,或可……或可解眼下燃眉之急……”
“劉焉?劉君朗?”劉宏皺起眉頭,臉上掠過一絲疑惑。他懶洋洋地伸手接過那份帛書,觸手細膩,顯然不是凡品。他帶著幾分不耐,展開瀏覽。
起初,他目光掃動極快,麵色依舊不耐。但漸漸地,他閱讀的速度慢了下來,眉頭越皺越緊,臉上的表情開始急劇變化。驚疑不定,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所讀;繼而湧上的是被冒犯的憤怒,似乎看到了極大的不敬;然後是深沉的權衡,目光在帛書與殿內虛空之間來回移動;最終,所有這些情緒都沉澱下去,化作一絲極其複雜的、帶著濃濃嘲諷和無奈的冷笑,凝固在他的嘴角。
“嗬嗬……嗬嗬嗬……”劉宏忽然低笑了起來,笑聲乾澀而冰冷,在寂靜的殿中回蕩,充滿了無儘的涼意,“好一個‘改刺史為州牧’!好一個‘重臣鎮守四方,總攬軍政,以便征討’!說得真是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字字句句都是為了江山社稷,為了朕的天下!”
他猛地將帛書拍在案上,發出“啪”一聲悶響。他抬起頭,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鋒,銳利地掃過趙忠,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卑躬屈膝的皮囊,直刺其內心深處,甚至看到了其身後那若隱若現的網絡:“劉君朗……朕的這位好宗親,漢室宗正,倒是很會替朕分憂啊!他什麼時候,和張常侍、趙常侍你們,走得這般近了?嗯?朕倒是好奇得很,他許了你們什麼好處?能讓你們這般為他遞話?”
張讓、趙忠聞言,臉色瞬間微微一白,像是被戳中了要害,慌忙跪伏在地,以額觸地,聲音帶著誇張的惶恐:“宦者不敢!陛下明鑒!”“宦者等對陛下忠心可鑒日月!隻是……隻是覺得劉常侍此議,或可……或可暫緩時艱……”
“夠了!”劉宏厲聲打斷,聲音中充滿了厭煩和一種看透一切的疲憊。他不再看他們,猛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那扇巨大的雕花木窗前。窗外,洛陽的天空灰蒙蒙的,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豈能不知劉焉此舉包藏的私心?劉焉身為宗室,素有清名,早年甚至與那些標榜氣節的黨人清流頗有往來,並非十常侍一黨。如今竟通過宦官的門路遞上如此一份堪稱石破天驚的奏疏,其背後必然有著複雜的政治交易和權力圖謀。此策一旦施行,刺史監察之權變為州牧軍政實權,封疆大吏,手握重兵,兼統民政,幾乎等同於裂土封王!這將導致中央權威徹底跌落,地方勢力尾大不掉,後患無窮。這分明是飲鴆止渴!
可是……不飲下這杯鴆酒,眼下立刻就要渴死!
九州糜爛,烽煙四起,政令幾乎不出司隸,稅收來源斷絕,叛亂此起彼伏,朝廷確實已無足夠的力量和威望去迅速平定四方。除了賦予地方那些尚有實力的州郡重臣更大的權力,讓他們自行去剿賊安境,還能有什麼辦法?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整個天下在自己手中分崩離析嗎?
劉宏的背影映在窗上,顯得異常單薄、疲憊和孤獨。他就這樣靜靜地站著,望著那片灰霾的天空,良久,一動不動。殿內死寂,隻有十常侍壓抑的呼吸聲和熏香燃燒的細微劈啪聲。
終於,他緩緩轉過身。臉上所有的憤怒、激動、嘲諷,所有屬於一個年輕帝王的鮮活情緒,都已褪得乾乾淨淨,隻剩下一片冰冷的麻木和一種洞悉命運卻又無力改變的深深譏誚。
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擬詔吧。”
三個字,重逾千鈞。
那道從北宮溫德殿發出的、改變天下格局的詔令,如同一聲沉悶的驚雷,雖未立刻炸響,其無形的衝擊波卻已以驚人的速度席卷了整個洛陽的公卿府邸。每一座高門之後,都因這“廢刺史、立州牧”的旨意,激起了截然不同的波瀾。
司徒府,書房。
爐中名貴的龍涎香靜靜燃燒,青煙筆直,卻驅不散室內的凝重。司徒袁隗屏退了所有仆役,獨自坐在紫檀木書案之後。案上攤著一份剛剛抄錄而來的詔令大意。他並未像旁人那般或驚惶或憤怒,指尖甚至悠閒地輕叩著光滑的案麵。
“劉君郎…好手段,好算計。”他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低聲自語。眼中沒有絲毫對國事的憂慮,反而閃爍著一種近乎興奮的、獵人發現獵物蹤跡般的銳利光芒。“改刺史為州牧,總攬軍政…嗬嗬,陛下這是自毀長城而不自知啊。中央權威自此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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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起身,踱到窗邊,望著庭院中精心修剪的鬆柏。“四百年大漢…根基已朽。與其徒勞地裱糊這千瘡百孔的破屋,不如…”他沒有說下去,但眼中那抹野心已如寒星般亮起。“州牧之權…袁氏門生故吏遍天下,基業深厚…這豈非是天賜良機?亂世出英雄,亦出梟雄。這盤棋,倒是越來越有趣了。”一絲冷酷的笑意最終在他保養得宜的臉上綻開,那是對舊秩序崩塌的預期和對袁家未來可能攫取更大權力的隱秘期待。他心中已開始飛速盤算,哪些州郡可以謀劃,哪些人選可以推舉,如何在這場權力的重新洗牌中,為汝南袁氏謀得最大的利益。
太尉府,靜室。
與司徒府不同,太尉楊賜的室內,燈燭燃得格外明亮,卻照不亮老人眉宇間深刻的憂懼。楊賜須發皆白,官袍略顯褶皺,正對著那份傳來的詔令副本,久久無言。他的手微微顫抖,撫摸著詔令上那冰冷的字句,仿佛能觸摸到其中蘊含的可怕未來。
“飲鴆止渴…飲鴆止渴啊!”良久,一聲沉重得仿佛承載了整個帝國重量的歎息從他胸腔中擠出,充滿了無儘的悲涼與無力。“先帝啊!老臣無能…竟眼睜睜看著陛下行此…此自剖江山之下策!”他痛苦地閉上雙眼,眼前仿佛已經看到了各地州牧擁兵自重、互相攻伐、視中央如無物的混亂景象。他知道這是無奈之舉,是為了應對眼下撲不滅的叛亂烽火,但作為輔佐過數位皇帝、深諳治國之道的老臣,他更清晰地預見到這劑虎狼之藥將帶來的長遠惡果。
“非是叛軍亡漢,恐是此詔亡漢矣…”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忠臣的熱血與老臣的睿智在他心中激烈交戰,最終化為一種深深的疲憊和絕望。他緩緩坐回椅中,背影佝僂,仿佛一瞬間又老了十歲。他知道自己無力改變天子的決定,隻能在這巨大的悲劇拉開序幕時,儘力去維持那即將傾覆的航船,哪怕隻能多撐一刻。他提起筆,手依舊微顫,開始斟酌如何在這該死的詔令框架下,儘量挑選那些或許還能心存漢室、顧全大局的“清名重臣”去擔任州牧,這或許是他唯一能做的、微不足道的補救。
執金吾府,庭院。
執金吾袁滂沒有待在書房,而是負手立在庭院中,望著角落裡一株在秋風中搖曳的菊花,神色複雜。消息傳來時,他正在賞花,此刻卻再無閒情。他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撚動著腰間佩刀的刀穗。
“唉…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他歎了口氣,語氣中充滿了無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搖擺。“劉焉此議,雖似為國解憂,實則…包藏禍心。陛下身邊儘是…”他話未說儘,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將“閹宦”二字咽了回去。作為掌控京師一部兵馬的執金吾,他並非看不清局勢,但也深知自身位置敏感,背後袁氏家族龐大,牽一發而動全身。
他既擔憂州牧權重導致天下分裂,又隱隱覺得,在這亂世之中,手握實權或許才是安身立命之本。這種矛盾的心情讓他倍感煎熬。“忠君?還是…存身?”他低聲自問,卻得不到答案。最終,他隻是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苦澀:“但願…但願所選之州牧,真能匡扶漢室,平定亂局吧。”這話與其說是期望,不如說是一種自我安慰。他已打定主意,在此事上緊隨楊賜等老成持重之輩的步伐,不多言,不冒進,靜觀其變,這或許是最穩妥的立場。
廷尉府,正堂。
廷尉崔烈得到消息時,正在審理卷宗。他立刻屏退左右,將那絹帛詔令反複看了數遍,眉頭越皺越緊,幾乎擰成一個“川”字。他猛地將詔令拍在案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荒謬!豈有此理!”他低聲怒斥,聲音因壓抑著憤怒而顯得有些嘶啞。“刺史監察之製,乃祖宗成法,國之綱紀!豈可輕易廢弛?改為州牧,授以軍政大權,此乃取禍之道,非治國之策!劉焉匹夫,其心可誅!”他身為九卿之一,主管刑獄,最重法度規矩。此詔在他眼中,無異於公然破壞漢家四百年的製度根基,是絕對無法接受的。
他站起身,在堂內急促地踱步,臉色鐵青。
“陛下怎能聽信此等讒言!閹宦誤國!閹宦誤國啊!”他痛心疾首,卻又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輕,難以改變天子的決定,更何況此事背後顯然有十常侍乃至大將軍府的推動。
“難道就眼睜睜看著天下走向分崩離析嗎?”他停下腳步,目光投向皇宮的方向,充滿了憂慮和一種士族死忠對於王朝命運的深切關懷。他已暗自決定,即便無法改變詔令,也要在後續的人選審議和權力界定上,極力諫爭,儘可能地為朝廷保留一些製約州牧的手段。
衛尉寺,劉虞府邸。
祠堂內香煙繚繞,供奉著漢室列祖列宗的牌位。劉虞跪坐在坐席之上,手中緊握著那份傳來的消息,身體微微顫抖。
他不是憤怒,而是痛苦,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撕裂般的痛苦。作為漢室宗親,他對這個王朝有著遠超尋常臣子的感情和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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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劉宏…竟…竟行此下策…”他聲音哽咽,幾乎難以成言。眼淚從他眼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青磚地上。“廢刺史,立州牧…此乃自裂江山,自毀藩籬啊!今日授之以權,他日何人還能收之?四百年大漢…四百年啊…”他俯下身,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麵,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無聲地哭泣。那是一種預見巨輪傾覆卻又無力回天的巨大悲慟。
作為掌管宗室事務的宗正,他比誰都清楚劉姓宗親中不乏有野心之輩,此詔一下,那些人豈能不心生妄念?作為衛尉,他掌管宮門禁衛,更深知中央權威一旦跌落,首先危及的就是皇宮的安全。忠臣與宗親的雙重身份,像兩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痛苦和無奈交織,最終化為一聲長歎,充滿了無儘的蒼涼:“天命如此乎?漢祚其終乎?”但他終究是劉虞,悲慟過後,他擦乾眼淚,目光重新變得堅定。即使前途黯淡,他也要竭儘全力,守護這個從他血脈中流淌出來的王朝,直到最後一刻。
這幾座府邸中的不同反應,僅僅是洛陽這座巨大政治漩渦中的幾個縮影。驚愕、反對、竊喜、謀劃……種種情緒在無數的公卿府邸、豪門大族間瘋狂地蔓延、發酵。而那道試圖挽回危局的詔書,正以八百裡加急的速度,攜帶著帝國的無奈與野望,發往各州郡。天下所有有實力的官員、豪強、甚至那些隱匿在暗處的野心家,他們的目光都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驟然變得無比熾熱和銳利起來。
一個州牧掌權、豪強並起、英雄與奸雄同台競逐的新時代,就在這位深宮中年少天子無奈而悲涼的歎息聲中,在這幾位重臣或冷眼、或悲歎、或無奈、或憤怒、或痛苦的反應中,降臨了。
遠在南陽奔波於流民安置的曹寅、黃忠,尚在北上路途風塵仆仆的趙空,以及仍在鄴城血火中苦苦支撐的孫宇,此刻都尚未意識到,他們以及這個時代的每一個人,命運的軌跡都已被這道詔令悄然改寫,即將被卷入一個比黃巾之亂更加複雜、更加波瀾壯闊、也更加凶險莫測的天下大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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