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太守府,孫原臥室。
時已漸秋,霜風漸起,帶著肅殺的寒意,無聲地侵襲著這座剛剛經曆血火洗禮的古城。
寒意試圖從雕花木窗的縫隙滲入室內,卻被一股更加濃重、凝而不散的藥氣混合著一絲極淡卻無法忽略的血腥味牢牢地鎖在屋內,形成一種獨特而令人心頭發沉的氛圍。陽光顯得有氣無力,掙紮著穿透那層糊窗的素絹,變得朦朧而黯淡,如同蒙塵的舊帛,懶懶地鋪在冰涼平整的青磚地麵上,勉強映亮空氣中無數細微塵埃無聲的浮沉舞動。
孫原躺在寬大的檀木榻上,身下墊著厚厚的軟褥,身上覆蓋著數層錦繡絲衾,然而這一切的柔軟溫暖似乎都無法傳遞給他半分。他整個人深深地陷在其中,身形顯得異常消瘦單薄,仿佛那華美的重衾不是庇護,反而是一種要將他本就脆弱生命壓垮的負擔。
他的麵容是一種近乎琉璃般的透明蒼白,不見一絲血色,顴骨微微凸起,眼窩深陷,形成一片暗沉的陰影。乾裂起皮的嘴唇微微張著,每一次呼吸都異常微弱、艱難,胸膛的起伏淺得幾乎難以察覺,唯有那緊蹙的眉心,因持續不斷的、深入骨髓臟腑的痛楚而無法舒展,即使在昏沉的睡夢中,也刻印著承受煎熬的痕跡。
他受創實在太重了。
城頭那場曠日持久的慘烈搏殺,不僅是力氣的耗儘,更是精氣神的極度透支與肉體的瀕臨崩潰。周身筋骨如同被無形的重錘反複碾砸後又勉強拚接在一起,處處充斥著暗傷與裂痕;內腑更是被張角那弄不勁氣震得離位受損,經絡竅穴之中空空蕩蕩,往日裡奔騰不息、充盈沛然的浩然內力,如今隻剩下細微如絲、滯澀無比的涓滴細流,難以彙聚。
最棘手的是,他元氣大傷,本源受創,已至虛不受補的境地。林紫夜用藥不得不慎之又慎,如履薄冰,每一味藥材的斟酌都費儘心神,生怕稍猛一分,非但無法續命,反而會成了催垮這盞殘燈的烈風。
李怡萱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榻邊。一張原本明媚鮮妍、顧盼生輝的臉龐,如今消瘦得隻剩尖尖的下頜,眼窩深陷,周圍是濃重得化不開的青黑之色,顯然已不知多少日夜未曾合眼安眠。
那一雙總是含著笑意、清澈如水的杏眼,此刻又紅又腫,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但她看向孫原的眼神卻一刻也不敢移開,裡麵盛滿了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濃稠擔憂、深入骨髓的恐懼,以及一絲被她死死壓抑著、不敢輕易宣之於口的、微弱如星火般的希望。
她手中緊緊攥著一塊始終用溫水浸著的細棉帕子,時不時地、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拭額角與脖頸不斷滲出的、冰涼的虛汗,那動作謹慎得如同在觸碰一件價值連城卻又脆弱無比、稍有震動便會碎裂的稀世珍寶。
“吱呀——”
一聲極輕的推門聲打破了室內的寂靜。林紫夜端著一隻墨玉色的藥碗,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碗中深褐色的藥汁滾燙,散發著極其濃鬱複雜的苦澀氣味,卻奇異地夾雜著一縷極淡的草木清香。
她依舊緊緊裹著那件紫狐大氅,仿佛要將自己與外界所有的寒意徹底隔絕,臉色比平日更加蒼白剔透,唇色淡得近乎消失,整個人仿佛一抹隨時會融化在這昏暗光線裡的淡影。幼年那場瀕死的大雪留下的根骨之傷,讓她終生畏寒如虎,也持續不斷地耗損著她本就有限的元氣。她將藥碗輕輕放在榻邊的小幾上,碗底與玉石桌麵接觸,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紫夜姐姐…”李怡萱聞聲抬起頭,聲音沙啞乾澀得厲害,眼中帶著急切而又怯懦的詢問,似乎既渴望聽到好消息,又害怕聽到任何不好的變化。
林紫夜沒有立刻回答,隻是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她暫且安心。她緩步走到榻邊,伸出三根冰涼如玉、卻異常穩定乾燥的手指,輕輕地、精準地搭在孫原露在衾被外的那截手腕上。她的指尖感受著皮膚下那微弱得幾乎難以捕捉、遲緩似淤泥流淌、時而又有細微紊亂悸動的脈搏,秀氣而淡然的眉毛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形成一個極小的結。
良久,她才緩緩收回手,聲音清冷低微,如同雪山融化的細流,卻帶著一種能奇異地撫平焦躁、讓人稍稍安心的力量:“脈象雖仍沉細無力,猶似遊絲,但比之昨日,已稍見和緩平穩之象,躁動之邪氣略減。內腑的劇烈震蕩算是勉強穩住,不再繼續惡化擴散。隻是…”
她話語微頓,目光落在孫原毫無生氣的臉上,語氣加重了幾分,“筋骨百骸之傷,非朝夕可愈。氣血虧虛太甚,如久旱涸澤之魚,需天降甘霖,緩緩浸潤,萬萬不可急躁求成。下一次藥浴的藥材需加重幾分虎骨與續斷,以強筋壯骨,但內服湯劑仍需以溫和滋養為主,徐徐圖之。”
正低聲交談間,郭嘉、管寧、陸允三人也輕步魚貫而入。郭嘉臉上依舊帶著為孫原療傷時損耗過巨的蒼白,腳步不似往日輕飄,略顯虛浮,一雙總是含著戲謔與洞察的狐狸眼,此刻唯有關切與疲憊,牢牢鎖定在榻上之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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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寧神色凝重,眉頭深鎖,帶著學者式的深沉憂慮與對天道的叩問。
沉默寡言的陸允則一如既往地務實,他默默地將一壺剛剛在側間小爐上燒開的滾水輕輕放在室內取暖兼煎藥用的銅盆火爐旁,方便隨時取用添加。
就在這時,榻上的孫原的眼睫開始劇烈地、無意識地顫動起來,如同被狂風摧折的蝶翼,掙紮著想要睜開,卻又無力抗衡沉重的枷鎖。
室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的呼吸都在這一刻屏住了!李怡萱更是猛地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將那幾乎要脫口而出的驚呼死死堵了回去,隻有一雙眼睛瞪得極大,淚水瞬間蓄滿眼眶。
他極其緩慢地、無比艱難地,終於睜開了一條細微的眼縫。模糊昏黃的光感如同針一般刺入久處黑暗的瞳孔,讓他極為不適地立刻又緊緊闔上。如此反複掙紮了幾次,他才終於勉強適應了室內昏暗的光線,緩緩地、真正地睜開了眼睛。視線先是茫然地渙散著,沒有焦點,過了好一會兒,才如同疲憊的旅人終於找到歸途般,艱難地、一點點地聚焦在頭頂上方那模糊而熟悉的屋頂椽梁之上。
意識回歸的刹那,劇痛——那被他昏睡暫時屏蔽了的、可怕的劇痛——如同一直潛伏在側的凶猛巨獸,立刻咆哮著撲了上來,瘋狂地撕咬吞噬著他每一寸感官、每一根神經!筋骨如同被徹底碾碎後又粗糙拚接般的銳痛,內腑如同被放在烈火上反複灼烤般的悶痛,交織纏繞,變本加厲地衝擊著他脆弱的神智,幾乎要將他再次拖入那無邊的黑暗深淵以求逃避。他抑製不住地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破碎的、飽含痛苦的呻吟。
“哥哥…哥哥!你醒了?!你真的醒了?!”李怡萱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哭腔和劫後餘生般的巨大驚喜,在他耳邊響起,那麼近,又仿佛隔著一層水幕。
淚水瞬間決堤般湧出,她下意識地就想伸手去緊緊抓住他的手,仿佛要確認這不是夢境,但手指伸到一半又猛地停住,生怕自己一點點力道都會加劇他的痛楚,那隻手最終隻能無助地懸在半空,劇烈地顫抖著。
“彆動,你傷得很重。”林紫夜的聲音及時響起,依舊冷靜得不帶多餘情緒,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醫者權威,如同定海神針,稍稍穩住了李怡萱幾乎失控的情緒。她再次探手,三指精準地搭上孫原的腕脈,凝神細品著他脈搏在那瞬間因蘇醒和劇痛而引起的細微變化。
孫原試圖轉動眼珠,看向聲音的來源,辨認周圍的關切麵孔。然而僅僅是這個微小的動作,卻仿佛耗儘了他在蘇醒瞬間積聚起的全部力氣。他乾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喉嚨裡如同被烈火燎過,又被粗糙的砂石打磨,乾澀灼痛得厲害,努力了半晌,竟發不出任何清晰的聲音,隻有微弱的氣流摩擦產生的、嘶啞難辨的嗬嗬聲。
“水…”林紫夜立刻對李怡萱示意。李怡萱如同受驚般彈起,慌忙轉身從一直用溫水煨著的銀壺中傾倒出小半盞清澈的溫水,取過一枚小小的銀匙,極其小心地、先用匙尖一點點潤濕孫原那乾裂起皮、毫無血色的嘴唇,待那乾涸得到些許緩解,才極慢地、極其耐心地、一匙一匙地喂他咽下幾小口。
冰涼的液體滑過灼痛如燒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而珍貴的舒緩,也如同鑰匙般,進一步喚醒了他沉寂的意識。孫原終於勉強積攢起一點微弱的力氣,聲音嘶啞、破碎,幾乎如同歎息般的氣聲,斷斷續續地逸出:“…城…鄴城…如何了?兄長…他…可安好…?”
“鄴城守住了。”一個略顯疲憊卻含著清晰笑意與寬慰的聲音從門口方向傳來。郭嘉依舊倚在門框上,雖然臉色不佳,但那雙狐狸眼裡已重新閃爍起劫後餘生的慶幸與一如既往的、仿佛能看透迷霧的洞察光芒。“皇甫嵩將軍和朱儁將軍的援軍及時趕到,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黃巾賊眾潰敗,張寶那廝也已遁走。至於文略孫宇字)兄,他無恙,隻是戰後事務千頭萬緒,正在前堂與諸將吏處理,抽不開身。你隻管安心靜養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