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賢良師……您不是說……要帶我們建立太平世界嗎……”
“完了……一切都完了……”
“沒有天公將軍……我們……我們怎麼辦啊……”
低低的、絕望的啜泣聲、喃喃自語聲,如同秋夜裡的寒蛩,從軍營的各個角落響起,最終連成一片,彙聚成一股令人心碎的悲鳴之潮,在寒冷的夜風中回蕩。
這座龐大的、曾經讓整個大漢王朝為之顫抖的軍事堡壘,它的心臟,在這一刻停止了跳動。數十萬人,被共同的、巨大的悲慟與絕望所淹沒。
中軍大帳。
凝重壓抑得如同鐵鑄。
帳內燈火通明,卻照不亮眾人臉上的陰霾。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血腥味、淚水的鹹澀味和一種英雄末路的悲涼。
張寶和張梁如同兩尊失去生氣的石像,一左一右癱坐在原本屬於張角的主位兩側。張寶雙目赤紅,眼神空洞地望著帳頂,牙關緊咬,嘴角殘留著未乾的血跡和淚痕,那雙曾施展符法、引動雷霆的大手,此刻卻在微微顫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張梁則低垂著頭,肩膀劇烈地聳動,壓抑的、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從他喉間溢出,周身散發著一股冰冷而絕望的氣息。
帳下,黃巾軍的核心將領們齊聚一堂,卻人人麵色慘澹,如喪考妣。
身材魁梧如鐵塔、麵容粗獷卻帶著沉穩之氣的“地公將軍”張牛角,緊握著拳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站在帳中,如同一頭焦躁不安的困獸,眼神掃過在場每一位渠帥——
一身白衣、騎術精湛、號稱“白騎”的張白騎,此刻臉色蒼白,眼神失去了往日的銳利,隻剩下迷茫。
身形矯健、麵容精悍、擅長奔襲的“飛燕”褚飛燕,咬著嘴唇,眼中充滿了不甘與憤怒。
氣質陰柔、智計百出、負責情報與聯絡的“左先生”左雲,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麵,似乎在急速思考,卻又找不到任何出路。
符陣大家、氣質沉靜的五鹿,麵無表情,但微微顫抖的袖口暴露了他內心的激蕩。
還有苦酋、於毒等一眾從青、徐、豫等地轉戰而來,身經百戰的悍帥們,此刻也無不是雙目泛紅,悲憤交加,卻又帶著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報仇!”苦酋猛地一拍大腿,霍然站起,聲音嘶啞如同破鑼,打破了帳內死寂,“還有什麼可說的!集合全軍!踏平鄴城!用狗官的血,祭奠天公將軍在天之靈!”
“對!報仇!”
“殺進鄴城!雞犬不留!”
“為大賢良師報仇雪恨!”
一時間,帳內群情激憤,複仇的火焰在極致的悲痛中熊熊燃燒起來,幾乎要衝垮理智。
“糊塗!”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是左雲。他抬起頭,眼神銳利地掃過眾人,“報仇?拿什麼報?天公將軍何等神通?尚且……況且官軍早有防備,劍聖雖不知所蹤,但那孫宇、孫原亦非易與之輩,更何況如今軍心渙散,士卒皆無戰意,此時強攻,無異於以卵擊石,自取滅亡!”
“難道就這麼算了?!”於毒怒吼道,額頭上青筋暴起,“天公將軍的仇就不報了?!我們太平道的理想就這麼算了?!”
“不是算了!”張牛角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壓下了帳內的嘈雜。他環視眾人,虎目中雖含悲痛,卻依舊保持著統帥的冷靜,“天公將軍之仇,不共戴天!我等恨不得生啖孫原、孫宇之肉!但將軍臨走前,再三囑咐,要以數十萬弟兄的性命為重,要以這天下還有盼望著太平的百姓為重!他老人家……是要我們……活下去……留下火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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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張角遺言,帳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悲慟的氣氛更加濃重。張寶猛地抬起頭,赤紅的眼睛瞪著張牛角,嘶聲道:“活下去?像喪家之犬一樣投降官狗?然後被他們像豬狗一樣屠戮?這就是大哥要的火種?!我不答應!我寧願戰死!也要拉上幾個狗官墊背!”
他的情緒極其激動,周身真氣不受控製地外溢,震得身旁的燈盞嗡嗡作響,顯示出其精深卻已紊亂的修為。
張梁也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眼神卻異常冰冷陰鷙:“二哥說得對。大哥之誌,乃是太平世界!如今大哥罹難,我等若苟且偷生,乃至屈膝投降,豈非辜負了他一生心血?九泉之下,有何麵目去見大哥?!”
帳內再次分裂,主戰主降,爭論不休,悲憤、絕望、迷茫、不甘……種種情緒交織碰撞,讓這座大帳如同一個隨時可能爆炸的火藥桶。
而就在這時,帳外那如同海潮般洶湧的悲泣聲、絕望的呐喊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地傳了進來。那數十萬人共同的悲傷,仿佛擁有了實質的重量,壓得帳內每一位將領都喘不過氣。
張牛角立於帳中,耳畔是營外呼嘯的悲風與隱約傳來的、壓抑到極致的嗚咽。那聲音不像人發出來的,倒像是這片被絕望浸透的土地自己在呻吟。他閉上眼,深深吸進一口凜冽的空氣,那空氣中混雜著塵土、血腥、還有某種……信仰燃燒殆儘後冰冷的灰燼氣味。
不能再猶豫了。
這念頭如冰錐刺入他的腦海,帶來一陣尖銳的清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軍心已非瀕臨崩潰,而是正站在萬丈懸崖的最邊緣,隻需再吹過一陣微風,這座彙聚了數十萬絕望生靈的大營,就會如同被蛀空的巨樹,無需官軍外力來伐,自身內部那無法承受的悲慟與恐懼,就足以引發一場徹底的、自相踐踏的毀滅。屆時,大賢良師畢生的心血,他們曾為之浴血奮戰的渺茫希望,將徹底化為齏粉,被曆史的流沙無情掩埋。
他猛地睜開眼,眼底最後一絲彷徨被一種近乎殘酷的決絕所取代。轉身,大步流星走向帳外!袍袖帶風,動作間竟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罡風。張寶下意識上前一步,嘴唇翕動,似乎想勸說什麼,張梁的手也微微抬起——但張牛角甚至未曾瞥他們一眼,隻將手臂猛地一蕩,一股沛然之力將兩人輕易蕩開!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與諸將商議軍情的統帥之一,而是被危局逼出的、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主心骨。他身上爆發出一種久違的、沉甸甸的威嚴,如同烏雲壓頂時那第一聲不容忽視的雷鳴,壓得帳內所有躁動不安的將領氣息為之一窒!
他掀帳而出,冰冷的夜風如同無數把鈍刀,瞬間撲打在他染血的戰袍和淩亂的發絲上,試圖將他推回。但他身形未有絲毫凝滯,目光如炬,徑直走向那帳外臨時用泥土和木頭壘起、平日用於點兵訓話的高台。每一步都沉重如鐵,踏在冰冷的地麵上,仿佛踩碎了無數無形的阻礙。
寒風愈發凜冽,嗚咽著掠過空曠的營區,卷起地上的塵沙和未燃儘的紙錢灰燼,在空中打著詭異的旋。他站定在高台之上,如同驟然釘死在怒海狂濤中唯一礁石。台下,是黑壓壓、望不到儘頭的人群,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火光與黑暗交融的模糊地平線。那不是軍隊,那是一片失去了方向的、絕望的海洋。無數雙眼睛抬起來,聚焦在他身上——那些眼睛裡沒有光彩,隻有空洞、麻木、以及一種被巨大災難碾過後留下的、濕漉漉的殘骸,飽含著未落的淚水與難以置信的驚惶。整個軍營那原本如同潮水般起伏的悲聲,似乎因他這個意外出現的、站在最高處的身影,而產生了片刻詭異的凝滯,隻剩下風穿過營寨縫隙時發出的、如同鬼魅歎息般的嘶鳴。
張牛角站在高處,目光緩緩掃過下方。他的心臟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然後猛地抽搐,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這些都是曾經懷著最赤誠的熱情,追隨那麵明黃旗幟,將身家性命、父母妻兒、乃至畢生對公平世道的向往都毫無保留托付出來的弟兄啊!他們曾相信大賢良師能帶領他們建立一個“黃天”之世,如今,他們的“天”塌了。那一張張灰敗的、年輕的、蒼老的、被風霜和刀劍刻滿痕跡的臉上,此刻隻剩下被拋棄孩童般的茫然與深入骨髓的絕望。
他必須開口。必須將這即將徹底碎裂的魂靈,重新粘合起來,即使用的是最痛苦的灼熱的鐵!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要將這沉重如鐵的夜色和無數人的絕望一同吸入,再轉化為力量噴薄而出!他運足了全身的真氣,那渾厚沉雄的聲音,自丹田升起,經過喉嚨的擠壓,最終化作如同滾地悶雷般的巨響,驟然爆發出來,竟一時壓過了嗚咽的寒風,壓過了那零星壓抑的啜泣,清晰地、不容置疑地傳遍了這死寂的、龐大的軍營的每一個角落:
“弟兄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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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聲怒吼,不像呼喚,更像是一頭負傷的洪荒巨獸,在麵對絕境時發出的、蘊含著無儘悲愴與不甘的咆哮!它撕裂了凝滯的空氣,將所有茫然、空洞、遊離的目光,生生地、粗暴地拉扯了過來,聚焦在他一人身上!
“我知道你們痛!”他的聲音如同重錘,第一錘就狠狠砸在所有人最鮮血淋漓的傷口上,讓台下無數身軀劇烈一顫。
“我知道你們恨!”第二錘緊隨而至,敲打在那積壓的、無處發泄的怨憤之上,激起一片壓抑的喘息。
“我知道你們怕!”第三錘,直接鑿開了那層勉強維持的、名為麻木的薄冰,露出了底下洶湧的恐懼寒流。
“我和你們一樣痛!一樣恨!一樣怕!”他將自己投入其中,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統帥,而是同樣被命運巨輪碾過的受害者,聲音裡帶著真實的、無法作假的顫抖。然後,他幾乎是咬著牙,用儘了全身力氣,將那血淋淋的、無人敢直麵的真相,嘶吼出來:“大賢良師……我們的天公將軍……他……他拋下我們……先走了!!”
說到最後那幾個字,這個素來以鋼鐵意誌著稱的漢子,聲音驟然破裂,無法抑製的哽咽如同決堤的洪水,衝垮了強裝的鎮定。滾燙的淚水——或許是為逝去的領袖,或許是為這無望的前路,或許是為台下這無數破碎的心——從他虎目之中洶湧而出,沿著飽經風霜的臉頰滾落,滴落在冰冷的戰甲上,瞬間凝結成冰。但他猛地抬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地、幾乎是野蠻地抹去臉上的淚痕,仿佛抹去的是最後一絲軟弱。他繼續吼道,聲音因激動和淚水而嘶啞,卻變得更加激昂,更加悲壯,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
“但是!抬起頭來!”他揮手指向周圍,“看看你們身邊的人!看看這營中的數十萬弟兄!看看這天下還有無數在受苦受難、盼望著太平的百姓!我們不是一個人!”
“天公將軍走了!但他留給我們的‘致太平’的理想,走了嗎?!”
“他老人家用性命告訴我們,這條路很難!很難!前麵是刀山火海!是萬丈深淵!”他的手臂猛地劈下,仿佛斬開前方無形的荊棘,“但他走過來了!他用他的血,為我們指明了方向!難道就因為將軍走了,我們就要像沒了娘的孩子一樣,丟掉這用命換來的理想嗎?就要讓將軍的血白流嗎?就要讓這天下,繼續沉淪在昏君奸臣、豪強劣紳的壓迫之下,讓我們的子孫後代,繼續永無出頭之日嗎?!”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亢,如同在黑暗中瘋狂燃燒的火把,不顧一切地試圖點燃台下那已成死灰的信念,哪怕隻能燃燒一瞬!
“回答我!!!”他聲嘶力竭地怒吼,脖頸上青筋暴起,聲音如同心臟被刺穿後垂死掙紮的雄獅發出的最後咆哮,充滿了痛苦的力量,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台下,陷入了一片更深沉的死寂。但那死寂不再是純粹的虛無,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底下湧動、醞釀。無數空洞的眼睛裡,那微弱的光點開始閃爍,開始聚集,仿佛風中殘燭,卻又頑強地不肯熄滅。
就是此刻!
張牛角猛地拔出腰間那柄伴隨他征戰多年的戰刀!刀身在慘淡的火光與夜色中劃出一道淒冷的寒芒!他手臂肌肉虯結,將戰刀高高舉起,刀鋒直指那蒼茫、冷漠、吞噬了他們希望的夜空,用儘胸腔中最後一絲氣息,發出了震天動地、足以烙印進每個人靈魂深處的血誓:
“我張牛角在此立誓!大賢良師雖去,夢想不絕!”
“就算我等今日儘數戰死沙場!化為枯骨!”
“就算黃巾旗號隻剩一人高舉!苟延殘喘!”
“就算要十代人!一百代人!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前赴後繼!”
“這‘天下太平’的理想,也絕不能滅!”
“黃天在上!厚土在下!此誌——不渝!!!”
他的話語,不再是簡單的鼓舞,那是將自身血肉靈魂投入熔爐後迸發出的最後、也是最耀眼的光輝!如同最後一根燃燒著生命火焰的火炬,被決絕地投入了下麵積累已久的、由絕望、悲憤、不甘構成的乾柴之中!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後——
“此誌不渝!!!”張寶第一個猛地衝出大帳,他狀若瘋狂,雙目赤紅如同滴血,幾步躍上高台,站在張牛角身側,用儘全身力氣跟著嘶吼,聲音尖厲得幾乎破裂!
“此誌不渝!!!”張梁也衝了上來,他臉上早已被淚水縱橫交錯,但聲音卻異常冰冷,帶著一種摒棄生死的決絕,如同淬火的寒鐵!
“此誌不渝!!!”張白騎、褚飛燕、左雲、五鹿……所有殘存的渠帥,所有還能站立的將領,都如同被無形的號令召喚,紅著眼睛,從四麵八方衝出,彙聚到高台左右,發出驚天動地的、混雜著淚與血的怒吼!
台下,那死寂的、冰冷的、絕望的海洋,終於被這根投入的火炬徹底點燃了!
最初隻是零星的火星,幾聲微弱的、試探性的附和,如同暴雨前的第一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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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即,那聲音迅速彙聚,變成溪流,變成江河,最終化為咆哮奔騰、摧毀一切的怒海狂濤!
“此誌不渝!!!”
“為大賢良師報仇!!!”
“太平世界!!不死不休!!!”
數十萬人!男人,女人,老人,青年,久經戰陣的老兵,剛剛拿起武器的流民!所有被剝奪了一切、隻剩下這條命和滿腔悲憤的人!同時發出了積壓在胸腔裡、熔岩般滾燙的、最悲愴、最不甘、也是最決絕的呐喊!聲浪如同實質的衝擊波,震天動地,直衝雲霄,仿佛連那濃重如蓋的夜色都要被撕開一條裂縫!那衝天的怨氣、積鬱的怒氣、無邊的不甘之氣、以及那被重新點燃的、近乎悲壯的理想之火,瘋狂地融合、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可怕而狂暴的力量,在這片絕望的營地上空盤旋、咆哮!
這一刻,那已然傾斜、即將墜入萬劫不複深淵的軍心,被這股純粹的、不計後果的悲憤之力,硬生生拉回了崩潰的邊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釜沉舟、哀兵必勝、誓要與敵人同歸於儘的慘烈鬥誌!
張牛角站在高台之上,看著台下那片被重新激起的、瘋狂燃燒的、abeit悲壯而近乎扭曲的士氣,感受著那幾乎要將他掀翻的聲浪。然而,他心中卻沒有絲毫劫後餘生的喜悅,隻有無儘的、如同腳下大地般深沉的沉重與悲涼。他知道,這火焰並非新生,而是絕望的最後的、最猛烈的燃燒,如同流星劃破夜空,璀璨,卻意味著最終的隕落。
前路,依舊是一片看不到儘頭的黑暗,甚至可能更加血腥。
但他彆無選擇。
他再次舉起那柄戰刀,所有的情緒被壓下,隻剩下冰冷的、屬於統帥的決斷,聲音嘶啞卻傳遍四野:
“全軍!縞素!備戰——!!!”
白色的粗布被迅速發下,如同降下一場冰冷的雪。人們沉默著,將那代表喪痛與複仇的白色,係在額頭,纏在臂膀。轉眼間,整個龐大的軍營,化作一片翻湧的、悲壯的白色海洋。
複仇的火焰,終於在絕望的灰儘中,猛烈地、不顧一切地燃燒起來。而這火焰的光芒,映照著的,是通往未知終局的、布滿荊棘與骸骨的黑暗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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