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佐茫然搖頭。
射堅嘴角泛起一絲複雜的笑意,那笑意裡含著洞察,也有一絲自嘲:“因為這看似隻是一樁雞毛蒜皮的房產糾紛,其背後,映照的卻是這煌煌亂世,最真實不過的人心。田宅、財物,乃生民立命之本。戰亂方息,秩序初建,魑魅魍魎,牛鬼蛇神,皆要借此機浮出水麵,爭食這殘羹冷炙。貪婪、欺詐、委曲、求存……種種情狀,在這等微末之事上,反而展現得淋漓儘致。”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深沉:“廟堂之高,所聞皆是經國大略;江湖之遠,所見方是民生根本。孫府君是要我親眼去看看,這亂世熔爐之中,人心被熬煉成了何種模樣。是依舊存有古風淳樸,還是已儘為魍魎之態?這,遠比批閱十份公文,更能讓人知曉,何為治,何為亂。”
書佐似懂非懂,但見射堅神色凝重,不敢再多言,隻是暗暗咋舌,覺得這位大人想得未免太深了些。
馬車駛出高大的鄴城城門時,守門的兵卒見到這輛掛著太守府標識卻並不華貴的馬車,又見車內射堅那雖著布衣卻難掩清貴的氣度,不禁多打量了幾眼,交頭接耳,猜測著這是哪位下來體察民情的官員。射堅對窗外的目光恍若未覺,他的心神,已飛向了那片即將麵對的、充滿未知的鄉野。
車行漸遠,官道變得崎嶇不平。窗外景色,由城郭的喧囂轉為鄉野的荒涼。時值初夏,本應是禾苗青青、生機盎然的時節,但沿途所見,卻多是荒蕪的田地、焚毀的村落廢墟。偶有耕作的農人,也是麵黃肌瘦,眼神麻木,見到官家馬車,如同受驚的麋鹿,慌忙避讓,眼中充滿了戒懼與惶恐。斷壁殘垣間,野草萋萋,無聲地訴說著不久前那場戰亂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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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堅默默地看著這一切,胸口如同壓了一塊巨石,沉悶得透不過氣來。他在洛陽時,雖也知天下紛擾,生民塗炭,但終是隔了一層。奏章上的“饑饉”、“流離”、“十室九空”,不過是冰冷的文字,直到此刻,親眼見到這滿目瘡痍,感受到那空氣中彌漫的絕望與辛酸,他才真正體會到那些詞彙背後是何等慘痛的現實。一種強烈的悲憫與作為士人的責任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或許,孫原派他前來,首要之意,便是讓他親眼目睹這“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人間慘劇。
行了約莫一個時辰,馬車終於抵達目的地——一個位於鄴城東南方向約二十裡的小村落。村子不大,約幾十戶人家,房屋大多低矮破敗,以土坯茅草為主,唯有村口一株老槐樹,枝繁葉茂,顯示出些許生機。
馬車尚未停穩,早已有兩人在村口老槐樹下等候。一人年約四旬,身材微胖,穿著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嗇夫官服,麵色惶恐不安,不斷搓著手,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另一人稍年輕些,瘦高個,眼神靈活卻略顯閃爍,是本地有秩。二人皆是一副常年奔波於鄉裡的模樣,皮膚黝黑,指甲縫裡嵌著泥垢,與射堅的潔淨白皙形成鮮明對比。
馬車停穩,書佐率先跳下車,擺好踏腳凳。射堅緩步下車,目光平靜地掃過迎上來的二人。
那嗇夫慌忙上前,躬身行禮,聲音因緊張而有些結巴:“下、下官本鄉嗇夫,參、參見射大人。”他低著頭,不敢直視射堅,那惶恐的神情之下,似乎隱藏著極大的不安。
有秩緊隨其後行禮,姿態恭謹,但目光卻飛快地掃過射堅的衣著、麵容以及身後的馬車,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豔羨與算計。在這亂世窮鄉,能見到如此氣度的官員,實屬罕見。
射堅微微頷首,聲音平和卻自帶一股威儀:“有勞二位久候。煩請帶路,往那爭議房屋一觀。”
“是,是,大人請隨下官來。”嗇夫連忙應聲,側身引路。
一行人沿著村中狹窄泥濘的小路前行。路旁有村民或蹲或站,遠遠觀望,目光複雜,有好奇,有畏懼,也有幾分麻木。孩童們光著腳丫在泥地裡奔跑,看到官吏,一哄而散。空氣中彌漫著牲畜糞便、潮濕泥土和草木灰混合的氣味。
射堅步履沉穩,目光卻如鷹隼般銳利,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這村子的貧困,遠超他的想象。許多房屋牆壁傾頹,用木棍勉強支撐,屋頂茅草稀疏,難遮風雨。他難以想象,在此等環境下,人們是如何掙紮求存的。而那起租賃糾紛,竟發生在如此赤貧之地,其本身就顯得格外諷刺與沉重。
那處爭議的房屋位於村尾,較之村中其他房屋更為破敗。土坯牆裂開數道巴掌寬的縫隙,犬牙交錯,仿佛一陣大風就能吹倒。茅草屋頂塌陷了近三分之一,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像巨獸殘缺的肋骨。門前一小片泥地,因前幾日陰雨,仍是泥濘不堪,散落著雞糞和垃圾。一股潮濕黴爛夾雜著腐臭的氣味撲麵而來,令書佐忍不住掩了掩鼻。射堅眉頭微蹙,但神色不變,隻是暗暗運氣,壓下胃中的些許不適。
一個身影早已等在那搖搖欲墜的院牆缺口處。正是那原告,自稱屋主的王東林。此人約莫三十五六年紀,身材壯實,麵色黝黑,穿著一身沾滿油汙和菜漬的粗布短褐,腰間胡亂係著根草繩。他雙手抱胸,歪著頭,打量著緩緩走近的射堅一行人,非但沒有上前行禮,反而嘴角撇了撇,露出一絲混不吝的倨傲。
待射堅走近,王東林竟搶先開口,聲音粗嘎:“嘿!你就是郡裡派下來的官兒?”他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著射堅,目光尤其在射堅那雖舊卻整潔的布袍和腰間一枚普通的玉佩上停留片刻,眼神中的不屑更濃了,“看你這細皮嫩肉、長衫飄飄的架勢,像個讀聖賢書的。可彆學前幾日來的那個女流之輩,耳朵根子軟,光會聽窮鬼賣慘!”
這話語無禮至極,充滿挑釁。書佐聞言,臉色頓時漲紅,欲要嗬斥。射堅眼角亦是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抽,一股怒氣自心底竄起。他射文固,雖非出身頂級門閥,亦是扶風名門,少負才名,弱冠入洛,侍從宮禁,天子麵前尚且從容奏對,何曾受過此等鄉野鄙夫如此當麵羞辱?這粗鄙之人,竟敢將他與“女流之輩”相提並論,言語間滿是輕蔑!
然而,就在怒氣升騰的刹那,射堅看到了王東林眼神深處一閃而過的狡黠與試探。此人並非全然無知莽夫,他是在故意激怒自己!射堅瞬間警醒。若自己因此等言語便失態動怒,豈不正中對方下懷?不僅失了官體,更可能影響判斷。想到孫原的囑托,想到此行的目的,他硬生生將那股火氣壓了下去,麵上依舊波瀾不驚,隻是聲音比方才更冷了幾分,如同臘月寒冰:
“本官奉命查案,自會秉公斷處,不偏聽,亦不輕信。有何情由,稍後公堂之上,自有分曉。”他將“公堂”二字略加重音,提醒對方注意身份和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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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從那破屋低矮的門口,畏畏縮縮地走出一對男女,正是租戶羅何與其妻王氏。羅何年紀與王東林相仿,卻瘦小乾癟得多,麵色蠟黃,眼窩深陷,一身粗布衣服補丁疊著補丁,空蕩蕩地掛在身上,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他妻子王氏更是瘦骨嶙峋,低著頭,雙手死死攥著破舊的衣角,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連抬頭看射堅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青天大老爺明鑒啊!”羅何見到射堅,“撲通”一聲就跪倒在泥水裡,不顧地上汙穢,“砰砰”地磕起頭來,額上立刻見了紅印,“小的們去年租下這屋子,說好每月租金五十錢,嗇夫大人可以作證!黃巾天殺的過來時,小的們跟著鄉親逃難,隻來得及帶上一點活命錢和幾件破衣裳,連口糧都沒帶齊啊!屋裡原本的東西,織機、米甕那些,小的們真的沒動過,更彆說偷去賣了啊!求老爺明察!”他聲音淒惶,帶著哭腔,句句泣血。
王東林一聽,頓時勃然大怒,一個箭步衝上前,指著羅何的鼻子破口大罵,唾沫星子幾乎濺到射堅臉上:“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屋裡有織機一架,米甕三個,還有新打的桌凳若乾!現在毛都不剩一根!不是你們這些窮癆鬼偷去賣了換米,難道還長了翅膀飛了不成?定是你們趁亂摸走了!”他口中噴出的濃烈蔥蒜的口氣,熏得射堅胃裡一陣翻湧,不得不微微後仰,強忍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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