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堅不再理會王東林的叫囂,轉而將目光投向那間破敗的屋子。他緩步上前,仔細審視。牆壁的裂縫處,能看到裡麵填充的稻草已經發黑黴爛。屋頂的破洞投下幾束光柱,照亮了屋內飛舞的塵埃。地上除了碎磚爛瓦,便是厚厚的積灰。他邁過門檻,走進屋內。裡麵空空如也,四壁蕭條,唯有牆角堆著一小堆發黴的稻草,散發出刺鼻的氣味。
“嗇夫,”射堅轉身,目光如兩道冷電,直射向一直縮在一旁、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的嗇夫,“這羅何租賃王東林房屋的契約,當初可是你經手立據的?”
嗇夫渾身一顫,如同被針刺了一般,頭垂得更低,支支吾吾道:“回、回射公話……是、是下官經手。隻、隻是……隻是去年黃巾賊來得突然,兵荒馬亂,那、那紙契約……不慎遺失了……”他聲音越來越小,眼神躲閃,根本不敢與射堅對視。
“哦?遺失了?”射堅語氣平淡,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據本官所知,鄉嗇夫處置民間田宅錢債糾紛,所立契約,縱無正式副本存檔於縣衙,也應在嗇夫處留有底稿筆錄,以備查考。莫非,連這底稿也一並遺失了?”他目光炯炯,仿佛能穿透嗇夫的胸膛,看清他那顆惶惶不安的心。
嗇夫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下意識地偷偷瞥了王東林一眼。這一細微的動作,如何能逃過射堅的眼睛?射堅心中冷笑,看來自己所料不差,這嗇夫與王東林之間,必有勾結!這起糾紛,絕非表麵看起來那麼簡單,恐怕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目標就是這看似軟弱可欺的羅何一家。
一旁的有秩見勢不妙,連忙上前一步,打圓場道:“射公明鑒,非是嗇夫不儘責。實在是去年賊勢浩大,縣衙也曾被亂民衝擊,許多文書卷宗都被焚毀或散佚了……不獨這一份啊。”他言辭懇切,仿佛確有其事。
“是嗎?”射堅冷冷打斷他,聲音不高,卻如寒冰墜地,“可本官前來之前,曾調閱縣衙存檔。建安元年乃至更早的田宅冊籍、稅賦記錄,大多保存完好。何以獨獨少了這一份去歲方立的租賃契約?莫非亂兵盜賊,也懂得精準挑揀,專毀這一紙文書不成?”
有秩和嗇夫被問得啞口無言,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冷汗浸濕了後背的衣衫,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射堅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精準地剝開了他們拙劣的謊言。
王東林見二人窘狀,心知不妙,但猶自嘴硬,氣焰雖不如前,卻仍強撐著叫道:“射公!空口無憑!就算沒了契約,我屋裡的東西總不是假的!這羅何偷盜是實!按律該鞭笞示眾,賠我損失!”他試圖將水攪渾,抓住“失竊”這一點不放。
射堅忽然輕輕笑了一聲。那笑容極淡,嘴角微微上揚,眼中卻無絲毫暖意,反而透著一股洞悉一切的冰冷。這笑聲讓王東林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王東林,”射堅緩緩地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傳入每個人耳中,“你口口聲聲說屋中原有織機、米甕、家具若乾。本官且問你,黃巾軍攻掠此地時,聲勢浩大,所過之處,搶掠一空。何以你這村尾孤零零一間破屋,賊兵竟秋毫無犯,獨獨放過了你那些‘貴重’家當?”
他不等王東林回答,緩步走到屋內一麵裂縫最大的牆壁前,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抹過一道明顯的、顏色略深於周圍牆土的印痕:“你看這痕跡,方正平整,積灰厚重,顯然曾長期放置一件如織機般的物件。不過……”他轉身,目光如炬,直視王東林瞬間收縮的瞳孔,“這灰塵之厚,顏色之暗,絕非近半年所能積累。依本官看,至少有一年以上,未曾動過此物了。黃巾之亂,距今不過數月,這又如何解釋?”
王東林臉色驟變,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射堅又用腳尖輕輕點劃著地麵:“還有這地麵。若真如你所言,曾放置米甕等重物,為何這鬆軟泥地上,不見任何深陷的壓痕?唯有零星雜物堆放過的淺印。”他步步緊逼,每一問都如重錘,敲打在王東林的心上,“還是說,這些物件,根本子虛烏有,不過是你見戰亂之後,租賃契約遺失,便心生貪念,借此機會,訛詐這可憐租戶一番?”
有秩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冷汗濕透了內衫。他知道,若王東林的陰謀坐實,自己這個知情不報、甚至可能收了賄賂的“有秩”,也難逃乾係。他連忙上前,試圖挽回:“射公息怒,射公明察!或許……或許是王東林記錯了,或是戰後混亂,被他人趁亂搬走了也未可知……”這話說得蒼白無力,連他自己都不信。
“記錯了?被他人搬走?”射堅冷哼一聲,聲音中充滿了譏誚,“本官看,他是太精明了!精明到以為戰亂之後,法紀鬆弛,便可欺上瞞下,魚肉鄉裡!”
他猛地轉向麵如死灰的嗇夫,聲色俱厲:“還有你!身為一方鄉嗇夫,父母官不及,本應撫恤百姓,維持鄉裡安寧。你卻與這等奸猾之徒沆瀣一氣,串通作假,意圖坑害良善!說!王東林許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如此枉法徇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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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堅的官威此刻展露無遺,那久居上位的氣勢,豈是區區鄉吏所能承受?嗇夫雙腿一軟,“噗通”跪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涕淚橫流:“射公饒命!射公明鑒啊!下官……下官一時糊塗……是、是王東林這殺才!他找到下官,說……說若能逼羅何認下這偷盜之罪,討得賠償,便分予下官三成……下官鬼迷心竅,求射公開恩啊!”他一邊哭訴,一邊磕頭如搗蒜。
有秩見嗇夫已然招供,知道大勢已去,也慌忙跪倒,連連叩首:“下官失察!下官有罪!下官不該受王東林蒙蔽,更不該……更不該心存僥幸,為他遮掩……求射公恕罪!”
射堅看著腳下這兩個磕頭求饒的胥吏,再看看一旁麵無人色、癱軟在地的王東林,心中沒有半分破案後的喜悅,反而湧起一股巨大的悲涼與厭惡。這就是亂世中的人心麼?為了些許蠅頭小利,便可拋棄良知,構陷他人。連這些本該為民請命的基層小吏,也如此蠅營狗苟,與奸商勾結,榨取這些本就掙紮在生死線上的貧苦百姓的骨髓!大難臨頭時,或可同舟共濟;危難過後,便是如此互相傾軋算計!這亂世,究竟將人心扭曲到了何種地步?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翻湧,聲音恢複了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朗聲宣判:
“依照漢律,租賃期間,房屋若因戰亂、天災等不可抗力而損毀,非租戶過失,屋主不得索賠。羅何一家逃難求生,屋中即便真有遺物損失,亦與租戶無關。故,羅何無需賠償任何損失。”
他頓了頓,冰冷的目光掃過癱軟如泥的王東林:“至於王東林,虛構事實,誣告良善,擾亂公堂,按律當杖責二十。念在尚未造成嚴重後果,且戰亂之後,民生維艱,從輕發落,罰銅五百斤,或折錢五萬,充入官庫,以儆效尤!若再敢有欺壓鄉裡之行,定嚴懲不貸!”
王東林聽到“罰錢五萬”,如遭雷擊,張大了嘴,還想爭辯求饒,卻被射堅一個淩厲如刀的眼神嚇得魂飛魄散,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隻剩下絕望的嗚咽。他苦心設計的騙局,不僅未能得逞,反而賠上了大半積蓄。
射堅又看向嗇夫和有秩:“爾等身為官吏,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暫且革去職役,戴罪在家,聽候郡府發落!”
處理完這一切,射堅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疲憊襲來,並非身體勞累,而是心累。這一日的經曆,如同在他原本相對單純的世界觀上,狠狠撕開了一道口子。他看到了貪婪的醜惡王東林),看到了吏治的腐敗嗇夫、有秩),看到了底層百姓在強權麵前的卑微與無助羅何夫婦),也看到了人性在極端環境下的扭曲與掙紮。
然而,當他目光轉向那對終於敢抬起頭、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之火、不住磕頭道謝的羅何夫婦時,心中又升起一絲暖意。即便在最深重的苦難中,依然有人保持著質樸的良善,堅守著做人的底線。這微弱的光芒,在這昏暗的亂世中,顯得尤為珍貴。
他登上馬車,準備返回鄴城。臨行前,他特意對羅何夫婦溫言道:“日後若再有人敢無故欺淩你等,可徑直往鄴城郡府告狀。隻需言明今日之事,本官……或府中他人,定會為爾等做主。”
羅何夫婦感激涕零,長跪不起:“青天大老爺!多謝青天大老爺!您是我們全家的再生父母啊!”那真摯的感激,讓射堅心中稍感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