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駛離村莊。射堅靠在車廂壁上,閉上雙眼,長長地歎息一聲。窗外,夕陽西下,將天邊染成一片淒豔的橘紅色,也給荒蕪的田野鍍上了一層短暫的金邊。那光芒雖美,卻透著一股蒼涼。
這一日的經曆,如同一麵冰冷的銅鏡,照見了亂世中最真實、最殘酷的人心畫卷。貪婪、狡詐、懦弱、卑微……在利益與生存的壓力下,人性中的幽暗麵被放大到極致。然而,這麵鏡子也映出了絕望中未曾泯滅的微弱光芒——那屬於普通人的、堅韌的善良與對公道的渴望。
射文固這個曾經的宮廷近臣,如今的郡府掾屬,所要麵對和承擔的,正是這複雜無比的人間。
孫原的用意,他此刻方才真正領會幾分。
鄴城太守府內,青銅連枝燈上的燭火跳躍,將人影拉長,投在繪有雲獸紋的漆麵屏風上,搖曳不定。孫原端坐於主位,身著一襲深紫色菱紋錦緣綢袍,腰束金鉤革帶,雖未著冠冕,但居移氣、養移體,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他指尖無意識地輕叩著麵前的黑漆卷雲紋案幾邊緣,那規律的“篤篤”聲,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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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首左右,分席而坐。左側首位是郭嘉,他依舊是一身墨色深衣,料子是尋常的麻葛,卻襯得他膚色愈發蒼白,他斜倚著一具紅木雕螭紋憑幾,姿態閒散,但那雙眸子在燈下亮得驚人,似能洞穿人心。次席的沮授,則正襟危坐於蒲席之上,身著赭色緞麵官服,袖口磨損處可見內襯的素絹,他手中無意識地把玩著一柄玉質麈尾,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顯見內心波瀾。
右側首位是華歆,這位天下名儒身著石青色寬博儒袍,頭戴進賢冠,坐姿如鐘,麵前的小漆案上擺放著一隻未動過的青瓷水盂,他麵色平和,目光卻低垂,落在席麵上編織精美的蒲紋上,似在深思。末席的袁渙,年紀最輕,身著月白綾緞深衣,衣襟袖口以銀線繡著精致的蔓草紋,彰顯著帝都好貴的品味,他身下的席子邊緣壓著精致的青銅鎏金虎形席鎮,此刻他俊朗的臉上卻滿是難以置信的驚愕,目光不時看向堂中而立的射堅。
射堅已換回那身標誌性的月白色細麻深衣,洗去風塵,發髻用一根簡單的玉簪固定,從容立於堂中。他語調平穩,將日間鄉野見聞,從村落的凋敝、嗇夫有秩的惶恐奸猾,到王東林的刁蠻誣陷、羅何夫婦的卑微無助,乃至牆縫積灰、地上無痕等細節,皆清晰道來。客觀的敘述,反而更深刻地勾勒出底層社會的真實圖景。
“……故此,堅以為,王東林誣告之事,證據確鑿,已按律處置。嗇夫、有秩徇私枉法,待郡府議決。”射堅語畢,書齋內愈顯寂靜,隻聞燈燭芯火輕微的劈啪聲,以及窗外漸起的夜風掠過庭樹枝葉的沙沙聲。
孫原紫袍微動,目光如深潭之水,緩緩掃過在座四人。郭嘉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弧度似譏似諷;沮授手中的玉麈尾停頓了片刻;華歆持重的嘴角微微繃緊;袁渙則終於忍不住,眼中困惑與求索之意更濃。
“文固辛苦了,”孫原開口,聲線平穩,“一樁微末糾紛,竟牽扯胥吏勾結、誣良為盜。諸公,皆聽明白了?有何見解,但說無妨。”
袁渙率先開口,聲音因激動而略顯清越:“府君,射兄!渙……實難理解!那王東林,區區菜販,所圖不過微利!為何竟能昧心構陷同為貧苦之租戶?難道道德尊嚴,在此輩眼中,竟輕賤至此,可隨意抵押?”他出身高貴,自幼浸淫禮法,雖知民生多艱,卻難想象人性在生存壓力下扭曲若此。
華歆輕拂麈尾,溫言接道,聲音如古琴悠揚:“曜卿年輕仁厚,故有此惑。然,聖人雲:‘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又雲:‘教化之行,非一日之功。’戰亂連年,教化不及,小民困於生計,錙銖必較乃至逾矩,雖堪歎惋,亦屬亂世常情。歆所慮者,非一案之曲直,乃此風若長,鄉鄰相疑,訟爭蜂起,非社稷之福也。”他將問題引向社會治理,言辭謹慎。
沮授將玉麈尾置於身旁的彩繪漆幾上,憂色重重:“府君,公偉所言在理。然授所慮者,在於大局。魏郡初定,北有袁紹虎視,南有黑山未靖,流民待撫,百廢待興。此時若因此案大動乾戈,徹查胥吏,恐牽動全局!”他語氣沉凝,“胥吏之弊,根深蒂固,盤根錯節。若操切行事,逼之過甚,輕則政令阻滯,重則……恐生內變,若勾連外敵,則魏郡危矣!為大局計,或當以穩為重,徐圖緩進。”他的擔憂務實而深刻。
郭嘉此時方才慵懶地調整了一下倚著憑幾的姿態,玄衣在燭光下更顯幽深,他輕笑一聲,打破了凝重:“嗬嗬,公與先生老成謀國,嘉佩服。然……”他目光銳利地轉向孫原,“嘉竊以為,府君遣文固兄此行,意恐不止於明察一樁鄉裡訛詐,見識‘亂世常情’吧?”他刻意重複了華歆的詞語,帶著玩味,“府君所思,莫非是這魏郡乃至天下,如王東林、如那嗇夫有秩者,幾何?這訟案暴增背後,幾分是民生多艱,幾分……是蠹蟲借機肥己,層層盤剝,直至將百姓逼入絕境,亦將我輩根基蛀空?”
郭嘉目光如冷電,掃過眾人:“皇甫嵩將軍城外京觀,意在震懾不臣。然在嘉看來,於那些每日途經、麵有菜色的百姓眼中,其所見,非朝廷威嚴,而是反抗者之下場,是官家之酷烈!若再疊加以王東林輩之欺壓、胥吏之盤剝……”他聲音轉低,卻字字驚心,“彼等是會更畏京觀而忍氣吞聲,抑或會覺得,進退皆死,不如效黃巾故事,或可搏一線生機?”
郭嘉之言,石破天驚。沮授麵色凝重,華歆眉頭緊鎖,袁渙倒吸涼氣。此問直指統治根本——腐敗與高壓如何將民心推向對立麵。孫原派射堅之深意,或許正在於此。
書齋內空氣凝滯。四人思緒紛紜。沮授權衡維穩與懲貪之平衡;華歆思忖士族立場與風險;袁渙價值觀受撼,重新審視世道;郭嘉則靜待孫原決斷。
孫原目光再次落回靜立的射堅身上:“文固,你親曆其事,洞察幽微。諸公所言,俱有見地。依你之見,此事……該當如何?你又作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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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目睽睽之下,射堅從容微向前一步。青銅燈盞的光暈映照著他沉靜的麵容,眸中卻有種滌蕩後的澄澈與堅定。他未直接回答如何處置,聲調沉緩而有力,仿佛攜著鄉野的風霜:
“府君,諸公。”他微揖,“堅今日之前,於民間疾苦,所知不過簡牘章奏,雖知其艱,終隔一層。今日親履鄉野,方知何為‘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
他略頓,目光似穿透牆壁,回到那破敗村落:“堅所見,非止一二奸猾貪婪、悲苦無告。堅所見,乃是一麵鏡子,照見的不僅是數人命運,更是我大漢四百年江山,何以至斯!”
聲調漸高,帶著悲憤與洞察:“誠如奉孝先生所言,城外京觀,皇甫將軍視之為赫赫武功。然於那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之鄉民眼中,那是何物?是懸頂之劍,是權力可怖之彰顯!彼等過之,心生的非是安穩,乃是恐懼——對強權、對律法可能化為暴虐之恐懼!”
“而王東林與胥吏勾結之事,”射堅目光掃過沮授、華歆、袁渙,“則於此恐懼底色上,再添絕望。彼使百姓知,即便順從畏懼,安分如羅何,亦難逃欺淩盤剝!因微末小吏,便可勾結豪強,指白為黑,誣良為盜!”
他話語如重錘,叩擊人心:“公與先生憂整頓吏治引發動蕩,堅甚理解。若不整頓,任蠹蟲啃噬民心,動蕩豈非源於蕭牆之內?百姓懼京觀之威,恨胥吏之貪,怨氣積鬱。今日或僅訟案增多,他日,安知不釀巨禍?黃巾之亂,初起時,豈非由無數羅何般走投無路之‘小民’彙聚而成?”
他目光緩緩移動,堅定看向孫原:“故,堅以為,此案雖微,關涉甚巨。它警示我等,治國安邦,既需皇甫將軍靖外患之雷霆,更需清明吏治、撫恤民瘼之雨露。威懾與懷柔,如車之兩輪,缺一不可。若隻知威嚇而不修內政,猶抱薪救火。當前魏郡,外患固需警惕,然內政之整頓,民心之爭取,尤為迫切!對此等胥吏腐敗、豪強欺壓,非但不能因噎廢食,更應嚴懲典型,以儆效尤,並昭示全郡:府君治下,法紀嚴明,絕不容魚肉鄉裡、敗壞綱紀之行!唯此,方可漸消京觀之陰霾,使百姓見公理希望,方能安心生息,而非被逼鋌而走險。”
射堅一席話,既應和郭嘉之洞察,亦理解沮授之憂,指出華歆所言“常情”背後的危機,解答袁渙道德之惑。眾人互視一眼,皆深以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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