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辛苦_流華錄_笔趣阁阅读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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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辛苦(1 / 1)

最後一抹殘陽的餘暉,如同稀釋了的血,掙紮著塗抹在太守府正堂高窗那層薄如蟬翼的紗上,透過它,在金磚墁地的光滑表麵投下長長短短、光怪陸離的窗欞影子,交織錯落,恰似堂內眾人心中那理還亂、剪不斷的重重思慮。

堂內,青銅連枝燈樹早已次第點燃,九枝燭火奮力燃燒,將偌大的空間照得亮如白晝,卻也照出了梁柱間深沉的陰影。空氣中,昂貴的西域檀香清冷甜膩的氣息,與廉價的本地墨錠研磨後散發出的苦澀鬆煙味奇妙地混合著,共同營造出一種莊重而又壓抑的氛圍,仿佛連時間都變得粘稠起來。繪有山海仙靈、雲氣繚繞的巨大漆麵屏風,在光影搖曳間,那些瑞獸的眼睛似乎都在注視著堂下的芸芸眾生。

孫原穩坐於主位之上。身下的髹漆楠木榻寬大厚重,鋪著玄色暗紋錦褥,象征著他一郡之守的權威。他今日未著冠冕,僅以一根玉簪束發,更顯得麵容清晰冷峻。那身深紫色菱紋錦緣的綢袍,在燭火映照下,紫色沉靜如深淵,錦緣的暗紋偶爾流轉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幽光,與他此刻深不見底的眼眸相得益彰。他修長的手指,指節分明,正無意識地、極有節奏地輕輕叩擊著麵前那張寬大的黑漆卷雲紋案幾邊緣。案幾上,來自左中郎將皇甫嵩的軍報絹帛,已被一方雕工古樸、神態威猛的青玉貔貅席鎮牢牢壓住。那貔貅張牙舞爪,仿佛要吞噬一切不祥,卻也鎮不住孫原心中翻湧的波瀾。

皇甫嵩的提點,與其說是一封軍報,不如說是一位久經沙場、深諳治亂之道的老將,對一位初掌大郡、銳意進取的晚輩的殷切囑托。每一個字,都像是浸透了北地風霜的礫石,沉甸甸地投入孫原看似平靜的心湖,激起層層擴散的漣漪,關乎軍事,更關乎政略,直指人心向背與這片焦土能否煥發生機的根本。

他抬起眼瞼,目光如深潭之水,表麵平靜無波,內裡卻暗流湧動,緩緩地、極具壓迫感地掃過堂下分列兩廂、跪坐於蒲席之上的諸位掾屬。每個人的神情、姿態,甚至呼吸的細微變化,都難逃他銳利的審視。

左側上首,郭嘉依舊是一身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玄色深衣,寬大的袖口如烏雲般堆疊在身側。他整個人仿佛沒有骨頭般,慵懶地倚靠在一具線條流暢的紅木雕螭紋憑幾上,螭龍盤繞,栩栩如生。他半闔著眼,似睡非睡,蒼白的麵容在燭光下顯得有些透明,唯有那雙偶爾睜開的眸子,亮得驚人,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偽與迷障,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弧度,總帶著幾分勘破世情的譏誚與玩味。

緊挨著郭嘉的是荀攸。他與郭嘉的慵懶形成鮮明對比,跪坐得如同庭中青鬆,背脊挺直,雙手優雅地攏在寬大的袍袖之中,平靜地置於膝上。他麵色溫和,甚至帶著一絲慈祥,雙目微閉,仿佛老僧入定,對外界的爭論充耳不聞。但孫原知道,這位看似溫和的謀士,靈台始終清明如鏡,耳聽八方,心思縝密之處,猶在眾人之上。

右側上首是沮授。這位老成持重的謀臣,眉頭緊鎖,仿佛承載著整個魏郡的重量。他手中那柄象征著名士風流的玉質麈尾,此刻也失了揮灑的閒情,靜靜地橫置於身旁的彩繪漆幾之上。他的目光有些遊離,時而落在麵前地席繁複的織錦紋路上,仿佛要從那些縱橫交錯的線條中,找出安民定策的玄機;時而又抬起,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憂慮之色溢於言表。

華歆則保持著天下名儒應有的風範,進賢冠戴得一絲不苟,石青色的寬博儒袍連一道多餘的褶皺都找不到。他麵前的小漆案上,擺放著一隻釉色溫潤的青瓷水盂,盂中之水清澈見底,卻未曾動過。他麵色平和,目光低垂,似乎專注於席麵的紋理,但微微繃緊的嘴角和偶爾快速掠過的眼神,還是泄露了他內心並非波瀾不驚。

相較於這幾位核心謀士的沉靜,堂下更年輕的掾屬們,則顯露出更多曆經戰火洗禮後的痕跡與亟待噴薄而出的銳氣。臧洪挺直腰板,麵容剛毅,眼神中燃燒著近乎執拗的堅定,他的席鎮是一尊青銅虎符,彰顯著軍旅氣息;桓範則顯得清瘦精乾,麵前攤開著空白的竹簡和筆墨,手指無意識地蘸著茶水,在光滑的漆案上劃拉著什麼,眉宇間滿是算計與籌謀;袁渙身著月白綾緞深衣,銀線刺繡的蔓草紋在燈下泛著柔和的光,即便身處憂患,仍保持著士族子弟的優雅儀態,隻是眼底深處多了幾分以往未曾有過的沉重;袁徽、和洽、審配、崔林、趙儉等人,也各具情態,或沉思,或焦慮,或躍躍欲試。他們的袍袖或許不再光鮮,沾染了征塵,但此刻都凝聚著同樣的目標——如何讓這片飽受創傷的土地重新站起來。

孫原極具耐心地沉默著,任由那份源自軍報的、無形的沉重感在堂內每一個角落彌漫、發酵,壓在每個人的心頭。他要讓所有人都清晰地感受到,接下來要商議的,不是風花雪月的清談,而是關乎無數人生死的千斤重擔。直到堂外夜風漸起,吹動廊下懸掛的銅質簷馬,發出一連串清脆而孤寂的“叮咚”聲響,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他才終於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卻似金玉相擊,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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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將軍的手書,諸公想必已傳閱知悉。”他開口,語調平穩,指尖在軍報絹帛上輕輕一點,“賊寇此番退卻,未行那裹挾百姓、毀田棄地的絕戶之計,實乃不幸中之萬幸,為我魏郡保全了鄉野複蘇的些許根基。”他話鋒微轉,語氣漸沉,“然,春雨已過,播種之期徹底延誤,今歲顆粒無收,幾成定局。收複被黃巾殘部占據的鄉、亭,尚需時日調度兵力,穩步推進。而眼下刻不容緩之事,是如何安撫城中這數萬驚魂未定、嗷嗷待哺的流民!府庫之儲,”他頓了頓,一絲難以掩飾的無奈掠過眉梢,“諸位皆知,圍城二十餘日,早已消耗殆儘,如今已是捉襟見肘,難以為繼。當務之急,是必須儘快將民眾穩妥地遷出城外,或返回尚有屋舍的故裡,或於城外擇地臨時安置。竹籬茅舍,斷壁殘垣,哪怕隻能稍避風雨,也強過數萬人擠在這彈丸之城中等死。糧秣分發,更是重中之重,必須精打細算,務求公允,刻薄寡恩之事,決不可為!”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堂下每一張麵孔,看到的是專注,是深思,是躍躍欲試的衝動,也有掩藏在堅定下的憂慮。“諸位皆是隨我經曆鄴城攻防,親眼目睹了城牆下的血肉橫飛,也親耳聽到了百姓家破人亡的哀泣。當知民生之多艱,絕非紙上空談。今日在此,不必拘泥虛禮客套,有何安民良策,但請暢所欲言。集思廣益,方能共度時艱。”

孫原的話音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堂內先是陷入一片更深的寂靜,仿佛連燭火燃燒的“劈啪”聲都清晰可聞。隨即,議論之聲如同潮水般漸漸湧起。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臧洪。他猛地直起身子,因激動而臉色微微泛紅,聲若洪鐘,震得梁上似有微塵落下:“府君!遷移百姓,首要在於嚴明秩序!當立即派遣虎賁營尚有戰力的精銳,分駐各城門及城外要道,嚴加彈壓!非常之時,必行非常之法!若有敢於煽動騷亂、抗拒遷移者,當以軍法嚴懲不貸!唯有強力推行,方能迅速見效,避免夜長夢多!”他的拳頭不自覺地握緊,骨節發白,袖口下的肌肉虯結,顯露出軍旅之人的剛猛與對混亂的深惡痛絕。

他的話音剛落,一旁的桓範便搖了搖頭。他性情與臧洪的剛烈截然不同,更為冷靜甚至有些冷峻。他伸出纖細而有力的手指,點了點麵前攤開的竹簡,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臧兄此言,雖是一片赤誠,卻未免失之操切。百姓曆經戰火,早已如驚弓之鳥,此刻若再以刀兵相加,強力驅趕,非但不能令其安心,反而極易激起變亂,釀成更大的禍端。依範之見,當務之急,並非彈壓,而是厘清底數。須立即組織人手,對城中所有流民進行詳細登記造冊,按戶編號,厘清每戶人口多寡、原籍何處、家中田產屋舍損毀情況、現存口糧幾何。無冊則如盲人摸象,遷移必亂;唯有底數清楚,方能依序分批,公平合理地分配臨時居所與救命口糧。秩序,源於清晰,而非單純源於武力。”他說話條理分明,目光銳利,仿佛一切早已在他心中演算過無數次。

袁渙輕輕整理了一下自己月白綾緞深衣那略顯寬大的袖口,他的動作優雅而從容,帶著士族子弟特有的修養。他接過桓範的話頭,溫言道:“桓兄所慮,極為周全。登記造冊,乃是行政之基。然,渙以為,除卻這律令規章的‘硬’秩序之外,更需關注人心這‘軟’的層麵。百姓為何恐慌?無非是擔憂離城後無所依傍,害怕官府安置不力,重現流離失所之苦。因此,當選派那些通曉地方情弊、善於言辭溝通的乾練吏員,乃至延請城中尚有威望的鄉紳耆老,共同組成宣導安撫之隊,深入流民聚集之處,不厭其煩地向他們詳細解釋城外實際情況、官府具體的安置步驟、口糧發放的標準與方式。務必使其明了,遷移非是驅趕,乃是求生之道;官府非是逼迫,實為解難之舉。民若知其所以然,知曉前路雖艱卻有望,方能消除內心恐慌,心甘情願地配合遷徙。此所謂‘攻心為上’。”他的聲音清越,言辭懇切,目光清澈地望向孫原,帶著一種知識分子特有的理想主義色彩。

袁渙的話引發了更多人的思考。袁徽細聲細氣地補充道:“袁兄所言極是。然,這登記、分配、發放環節,最易滋生弊端。胥吏之輩,慣於逢迎上下,克扣盤剝。須得設立獨立的監察機製,由正直敢言之士負責,明察暗訪,嚴防有人趁此天災人禍之際,中飽私囊,魚肉鄉民!”他的臉上帶著對吏治腐敗的深深憂慮。

和洽則更關注實際操作:“糧草發放,需定下嚴格流程。可在城外預設幾處粥棚、糧點,依據登記冊按戶按人定量發放,避免擁擠爭搶。發放時間、地點需明確公告,派兵維持秩序,但態度需和緩。此外,還需甄彆老弱婦孺,或可酌情優先、傾斜照顧。”

熟稔冀州地方事務的審配撫須道:“遷移之後,基層治理需立刻跟上。許多亭、裡的長官或死於戰亂,或逃匿無蹤。當務之急,是儘快從流民中或有誌士子中,甄選品行端正、略有威望、熟悉當地情況者,充任臨時亭長、裡正,哪怕隻是維持最基本的秩序、傳遞信息,也要先把這個基層的架子搭起來。無此骨架,政令難以下達,民生無從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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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林點頭附和,並提出更深一層的建議:“正南兄所言甚是。此外,戰亂之中,並非所有家族都損失殆儘。郡中尚有部分地方大族,塢堡堅固,存糧或有結餘。府君或可予以旌表,曉以大義,鼓勵他們以借貸、或以工代賑等方式,出借部分存糧,招募流民修繕水利、道路,共度時艱。此舉既可緩解官府壓力,亦可緩和與地方大族的關係。”

始終保持著軍旅之人警覺的趙儉,等到眾人就民政討論稍歇,才沉聲開口,聲音帶著金屬般的質感:“諸位所言,皆為民政要務。然,儉提醒一句,大規模遷移伊始,人口流動頻繁,城防空虛,正是最易為賊人所乘之時。黃巾殘部雖退,未必不會伺機反撲,或派遣細作混入流民之中,裡應外合。懇請府君諭令張鼎將軍,即便在虎賁營亟需休整之際,亦需派出精乾遊騎,加強鄴城周邊,尤其是遷移路線和安置點附近的巡哨警戒,防患於未然!”

堂內燭火通明,人影在繪有神秘瑰麗山海經圖的牆壁上晃動、交錯。爭論聲、建議聲、反駁聲此起彼伏,雖然偶有麵紅耳赤、各執一詞,但目標卻驚人地一致——都是為了這片土地和依附於其上的生靈。那些昔日隻在太學辟雍中高談闊論的經義道理,那些在家族書齋中皓首窮經的治國方略,在此刻,在這血與火的逼迫下,迅速轉化為具體而微的安民策、登記法、賑濟方。這是一種近乎殘酷的成長,卻也是最有效的淬煉。孫原大多時間隻是靜靜地聆聽,如同一個經驗豐富的舵手,觀察著風向與水勢,隻在爭論可能偏離方向或者陷入僵局時,才偶爾插言,或肯定某一方的思路,或引導眾人思考更深層的問題,或將不同的意見進行整合。他看到這些年輕士子眼中閃爍的光芒,那是一種承擔責任、學以致用的興奮與激動,也是麵對前所未有之艱巨挑戰的凝重與堅定。他知道,僅靠這些年輕人的銳氣與書本知識還遠遠不夠,前方必有無數艱難險阻,但他們身上所迸發出的活力與擔當,正是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最需要的希望之光。

當遷移安置的大致框架、人員分工和注意事項漸漸清晰,如同一個粗糙但已具雛形的藍圖呈現在麵前時,孫原將話題引向了另一個更為關鍵、也更為棘手的問題——如何向遠在洛陽的朝廷求援。他的目光越過仍在低聲討論細節的眾人,落在了自始至終都沉默寡言、隻是偶爾提筆在隨身簡牘上記錄下要點和靈感的射堅身上。

“文固,”孫原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特殊的穿透力,將射堅從沉思中喚醒。頓時,堂內大部分目光都集中到了這位氣質清峻的掾屬身上。“這份呈送天子的陳情奏疏,”孫原的語氣變得異常鄭重,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仔細權衡,“關係魏郡存亡,非汝執筆不可。”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給射堅消化這句話分量的時間,“汝素來嫻熟朝廷典章製度,知曉奏對格式,文筆更是洗練通達,足以擔當此任。”

他具體指示道:“奏疏之中,須將魏郡此番戰事之起因經過、敵我態勢之演變、虎賁營將士之英勇與損折、郡府庫藏糧款之收支消耗、尤其是萬不得已之下必須開倉賑濟的緊迫情狀,條分縷析,務必清晰、準確、哀而不傷地陳明於聖上駕前。”他的目光銳利起來,“更要直言不諱地指出魏郡乃至整個冀北地區眼下麵臨的絕境——春耕已徹底延誤,今歲秋收注定無望,來年賦稅根本無從談起。若朝廷不能速撥錢糧以作支援,待到秋後寒冬降臨,饑荒一起,境內必生動蕩,到那時,恐怕就不是區區刀兵所能鎮壓的了!此中利害,務必懇切陳詞,使天子深知。”

射堅肅然起身,寬大的月白色細麻深衣下擺拂過光潔的席麵,他麵向孫原,躬身深深一禮,聲音平穩卻透著沉重:“堅……謹奉命。”然而,當他直起身軀時,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凝重與嘴角一絲幾不可察的苦笑,卻將他內心的巨大壓力表露無遺。他豈能不知這份奏疏的千斤重擔?這簡直無異於是向那位以吝嗇內帑、權衡利害著稱的當今天子,遞上一封用最恭敬的言辭寫就的“催命符”!如今朝廷四麵起火,處處用兵,軍費開支如同無底洞,國庫空虛早已是公開的秘密。各地郡縣同樣遭受黃巾之亂波及,都在伸手向朝廷要錢要糧。冀州殘破,非止魏郡一地,天子怎麼可能,又怎麼願意獨獨傾瀉寶貴的資源來填補這個看似無底的大坑?這份奏疏送上去,最大的可能便是如同泥牛入海,杳無音信,甚至可能因為“危言聳聽”、“辦事不力”而引來申飭乃至罪責。他的筆,要如何在如實反映慘狀、竭力爭取生機與避免觸怒天顏、引火燒身之間,找到那條如履薄冰的險徑?

射堅的為難,沒有逃過郭嘉那雙似乎永遠半睡半醒的眼睛。就在堂內氣氛因這棘手的任務而再次陷入沉悶之際,郭嘉忽然極輕地笑了一聲。那笑聲帶著他特有的慵懶和洞悉世情的嘲諷意味。他調整了一下倚著憑幾的姿勢,玄色深衣的寬大衣袂如流水般垂落,他慢條斯理地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文固兄何須如此蹙眉苦臉?奏疏之道,看似繁複,實則歸根結底,不過四字:曉以利害。”他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目光卻銳利如刀,“你所陳之情,固然淒慘,然僅言魏郡之苦,於洛陽那位眼中,或不過疥癬之疾。你不妨……將格局放大些。點明魏郡地處河北咽喉,北扼幽燕,南控中原,此處若因饑荒而生大亂,徹底失序,則正在冀州腹地清剿黃巾主力的皇甫嵩將軍,其側翼與後勤通道將全然暴露,頃刻間便有腹背受敵之危。屆時,整個河北戰局恐將崩壞,若釀成席卷數州之大亂,朝廷所需耗費的錢糧兵馬,又豈是今日支援魏郡這區區之數所能比擬的?十倍?恐猶未止也!”他三言兩語,便如庖丁解牛,將問題的核心從“乞求憐憫”轉向了“陳明利害”,直指決策者最敏感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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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的話,如同在昏暗的房間裡打開了一扇窗,透進了新的光線。始終斂手端坐的荀攸,此刻也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的目光溫和而充滿智慧,接著郭嘉的話說道:“奉孝所言,實乃至理。奏疏文辭,固然需要懇切,以動人主惻隱之心,但更需把握分寸,做到哀而不傷,懇而不乞。於陳述艱難之外,亦可略述我魏郡上下,自府君以下,將士如何用命守城,吏民如何堅韌求生,以示我等並非坐等救濟,而是同心戮力,隻待朝廷些許援手,便可自我更生,為國守土安民。如此,既顯氣節,亦能讓陛下看到希望,而非僅僅是一個填不滿的無底洞。”他的話語如春風化雨,細膩地點撥著奏疏的情感基調和策略運用。

沮授亦微微頷首,撫須補充道:“公達荀攸字)之見甚善。此外,奏疏中還可將魏郡之請,與皇甫將軍的平叛方略稍作勾連。可婉轉陳明,迅速安定魏郡,恢複秩序,實則為皇甫將軍穩固了後方,保障了糧道,於朝廷平定冀州黃巾之大業有百利而無一害。將此地方訴求融入國家平叛的戰略全局之中,或能增加幾分說服之力。”

得到這三位頂尖智囊的接連點撥,射堅隻覺得腦海中原本紛亂如麻的思緒,仿佛被幾道清晰的閃電照亮,瞬間豁然開朗。他眼中閃過一絲明悟的光華,先前臉上的凝重與苦澀雖未儘去,卻多了幾分沉靜與篤定。他不再多言,隻是向郭嘉、荀攸、沮授三人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後深吸一口氣,重新跪坐回自己的席位。

他取過早已備好的素帛,將其在漆案上仔細鋪平,又取過那支狼毫筆,在硯台中飽蘸了濃黑的墨汁。此刻,堂內關於具體安置細則的討論仍在繼續,人聲略顯嘈雜,但射堅卻仿佛進入了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他凝神靜氣,目光如炬,牢牢鎖定在潔白的帛麵上。下一刻,但見他腕底發力,筆走龍蛇,動作如行雲流水,時而微頓沉吟,似在斟酌某個最貼切的詞彙;時而又奮筆疾書,文思如泉湧,不可遏製。郭嘉的“利害”之論,荀攸的“氣節”之導,沮授的“大局”之觀,如同三股清泉,彙入他胸中,與他日間在鄉野所見到的慘狀、與他對局勢的深刻憂慮融合在一起,化作筆下既有沉痛事實、又有戰略高度、更不失臣子本分的鏗鏘文字。那字跡清峻峭拔,章法嚴謹有序,情理交織,利害分明。不過盞茶工夫,一篇千餘言、字字珠璣的奏疏草稿已一揮而就。擱下筆的瞬間,他輕輕舒了口氣,額角竟已滲出細密的汗珠,可見心神耗費之巨。

孫原一直關注著射堅,見他擱筆,目光掃過那帛書上墨跡未乾的工整字跡,微微頷首,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賞與欣慰。這把“天子寶劍”,在經過鄉野泥濘的浸潤和此刻廟堂籌謀的淬火後,鋒芒初露,已顯露出可堪大任的潛質。

見最重要的奏疏已成雛形,堂內各項事宜也商議得差不多了,孫原臉上嚴肅的神情稍稍緩和,甚至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他目光再次掃過堂下,這次特意在袁徽、袁渙、趙儉、桓範等幾位出身顯赫的年輕掾屬身上停留了片刻,語氣也變得平和起來,帶著幾分看似隨意的親切:

“列位,”他緩聲道,“今日所議諸般安民要務,大致已定,諸位辛苦。不過,在散堂之前,尚有一件私誼之事,順帶一問。”他頓了頓,仿佛隻是閒話家常,“諸位自洛陽而來,隨我在這魏郡已是數月之久,京中家中高堂長輩,定然是日夜掛念,倚閭而望。此番派遣快馬馳送奏疏入京,除了這份關乎郡務的公函之外,驛使的鞍囊之中,或許還可為諸位捎帶上幾封報平安、訴近況的家書?也好讓家中親人稍慰牽掛之心。”

孫原此話一出,袁渙、袁徽、趙儉、桓範等人先是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地將話題突然轉到家事上。但幾人都是聰明絕頂之輩,僅僅瞬息之間,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便已恍然大悟,明白了孫原此舉的深意所在。若朝廷收到正式奏疏後,出於各種考量尤其是財力窘迫)予以駁回或拖延,那麼,他們這些身處魏郡第一線的子弟,其背後所代表的龐大家族力量——潁川袁氏、汝南袁氏、河內趙氏、譙郡桓氏等等,這些盤根錯節於朝堂之上的姻親故舊、門生故吏網絡——便成了最後一道可能扭轉局麵的屏障。由他們親筆書寫家信,向身在洛陽、或許位居高位的父兄族老們,詳儘而懇切地描述魏郡真實的慘狀、孫原團隊所做的努力以及麵臨的絕境,以親情、以事實、以利害委婉地請求他們在朝堂之上、在可能的時機代為進言、周旋、施壓,其所能產生的影響,或許比一紙冷冰冰的官方公文更為微妙、更為持久,也更具人情味的力量。這輕描淡寫、看似關懷備至的一問,實則是將一份維係著魏郡萬千生民秋後能否活下去的巨大希望,悄然托付給了這錯綜複雜的血脈人情的紐帶之上。這是一種無聲的信任,也是一份沉甸甸的期待。

袁渙率先反應過來,他優雅地躬身,聲音清越而誠懇:“多謝府君體恤!渙正有此意,定當修書家嚴,詳陳此間事宜。”袁徽、趙儉、桓範等人也紛紛附和,神色都變得格外鄭重。他們知道,這封家書,已不僅僅是報平安了。

堂議至此,終告結束。眾人紛紛起身,整理衣冠,向孫原躬身施禮告退。寬大的袍袖在起身時帶起陣陣微風,拂動著青銅燈樹上明滅不定的燭火,使得堂內光影一陣亂晃,牆壁上山海經的神怪圖案也隨之扭動,恍若活物。腳步聲、衣料摩擦聲、低語聲混雜在一起,人群如潮水般緩緩退出這間決定了無數人命運的正堂,融入外麵深沉的夜色之中。

孫原沒有立刻離開。他獨自一人留在空曠的大堂內,身影在煌煌燭光下顯得愈發挺拔而孤寂。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到案幾上那封被貔貅鎮紙壓著的皇甫嵩軍報,久久未動,深邃的眼眸中,閃爍著無人能懂的複雜光芒。安民之策,方才啟幕,更大的風雨,或許還在秋後。而他,必須帶領著這群才華橫溢卻又經驗參差的部下,在這亂世的驚濤駭浪中,尋找到那一線渺茫的生機。

射堅則小心地吹乾素帛上的墨跡,待墨跡乾透,才將其仔細卷起,放入袋中封存,重重按上封泥,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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