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徽溫潤目光掃過場中狼藉,在孫宇身上略作停留,最終定格在宗仲安身上,嘴角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南陽地界,乃光武龍興之鄉,不宜妄動乾戈,驚擾黎庶。宗道兄,可否看在徽與子將的些許薄麵上,暫且罷手,化乾戈為玉帛?”
宗仲安葛衣在夜風中拂動,古井無波的眼眸深處掠過凝重。他清晰感應到司馬徽那看似年輕的身軀下,氣息如浩瀚深海,難以測度。而許劭所代表的清流聲望與潛在力量,即便超然如他也不能完全忽視。
場麵因這兩位不速之客的降臨瞬間微妙起來。
宗仲安沉默片刻,目光從司馬徽腰間“水鏡”劍上移開,聲音冰冷中帶著探究:“水鏡先生,許子將。二位聯袂而至,好大陣仗。莫非也要插手世俗恩怨?”
許劭撫須朗笑,聲如洪鐘:“宗先生此言差矣。劭與德操此來,非為插手恩怨,實為護持一方安寧,保全社稷棟梁。”他目光如電掃視四周,“孫建宇乃朝廷欽命的南陽太守,天子親封,牧守一方。若在光武龍興之地被武道中人公然截殺,朝廷顏麵何存?天下法度何存?此非私怨,關乎國體!”
他聲調陡然拔高:“孫太守赴任以來,清剿黃巾,安撫流民,整頓吏治,南陽漸有複蘇之象。此等能臣乾吏若殞於宵小之手,豈非親者痛,仇者快?亦是荊州百姓之損失!”
司馬徽接話,雲淡風輕:“子將兄所言甚是。宗道兄乃方外高人,超然物外,何必執著世間仇殺,徒增業障?孫太守與太平道、張曼成之間的恩怨,自有朝廷法度、江湖規矩論斷。你以天道之尊行此不死不休之舉,未免有失身份,亦非修行之道。”
這番話讓宗仲安古井無波的表情出現裂痕,那是一種混合憤怒、失望與被觸及逆鱗的痛楚。他猛地看向孫宇,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無法抑製的悲憤:
“朝廷法度?江湖規矩?哈哈哈哈!”短促冰冷的笑聲充滿譏誚與蒼涼,“孫宇!你可知方才所言,是何等顛倒黑白,歪曲事實!”
這一聲厲斥如驚雷炸響,剛緩和的氛圍再次緊繃。
孫宇強忍經脈中針紮般的痛楚,勉力站直身體迎向宗仲安幾乎噴火的目光:“宗先生何出此言?孫某自問所言所行皆出本心,無愧天地。”
“無愧天地?”宗仲安踏前一步,虛空震蕩,“你口口聲聲稱太平道勾結黃巾禍亂天下!可曾想過太平道因何而起?若非漢室傾頹,宦官外戚專權,豪強兼並,百姓流離失所,易子而食,焉有百萬黔首景從大賢良師?!”
他的聲音帶著深沉痛惜,仿佛質問蒼天不公:“張角師兄最初不過想為世間掙紮求存的黎民尋一條活路!尋一個‘黃天當立’的太平世道!縱然手段或有偏激,其心豈容你全盤否定,汙為禍亂之源?!”
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孫宇:“而你,孫建宇!你與盧植、皇甫嵩、朱儁等人秉承所謂朝廷旨意鎮壓黃巾,手上沾染多少枉死之人的鮮血?那些被你們稱為‘蛾賊’的,有多少不過是活不下去的農夫!你如今卻以剿匪功臣自居,標榜正義,豈非可笑?!”
這番話如重錘敲擊在每個人心上。蔡瑁臉上閃過不自然,黃忠微微蹙眉——他出身寒微,對民間疾苦體會更深。
孫宇胸口劇烈起伏,咳出淤血,眼神依舊堅定毫不退讓:“宗先生!亂世求生確有其因!然則張角及其部分麾下借傳道之名行裹挾之實,攻城掠地,焚燒官府,所過之處玉石俱焚,多少無辜百姓因此家破人亡?此豈是求活之道?此乃以暴易暴,徒增殺孽!”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太平道中如南宮晟之輩早已背離初心,與張曼成此等真正悍匪流寇合流,劫掠郡縣,殘害良善,其行徑與盜匪何異?孫某身為南陽太守,保境安民乃職責所在!剿滅為禍地方的匪寇,何錯之有?!”
“至於先生所言孫某手上沾染鮮血……”孫宇聲音陡然轉厲,帶著沙場淬煉出的鐵血之氣,“戰場之上各為其主,生死由命!孫某劍下所斬皆是持刃之敵!從未濫殺無辜屠戮降卒!這一點天地可鑒!若依先生所言,難道隻因他們出身可憐便可肆意作亂,而朝廷官府隻能坐視不理,任其踐踏法度荼毒生靈嗎?!這又是何道理?!”
“你……!”宗仲安被這一連串反問噎住,尤其孫宇提及南宮晟與張曼成合流之事,更觸及他心中隱痛。他深知孫宇所言部分屬實,太平道後期確實魚龍混雜偏離初心,但他無法接受全盤否定,更無法接受對方“朝廷鷹犬”的立場。
這時遠處黑暗中傳來窸窣腳步聲和騷動。南宮晟與張曼成率領數十名太平道精銳和黃巾殘兵從林間陰影中現身。他們顯然感知到司馬徽、許劭的到來和宗仲安氣勢的變化,不敢再隱匿。
南宮晟麵色陰沉,忌憚地看了一眼坡頂的司馬徽和許劭,對宗仲安道:“宗師,何必與這朝廷爪牙多費唇舌!司馬徽與許劭雖名頭響亮,但我等合力未必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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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仲安氣息不減,依然雄渾可怕。他何嘗不想立刻格殺孫宇,但司馬徽、於吉、許劭三大高手在此,那柄“水鏡”劍尚未出鞘,已讓他靈覺瘋狂示警。更何況還有深淺不知的於吉虎視眈眈,加上蔡瑁帶來的三十七騎部曲和黃忠這員猛將,真動起手來即便能勝也必然是慘勝,而且徹底得罪死荊州士林和朝廷。
他死死盯著孫宇,又看了看氣度沉凝的司馬徽和正氣凜然的許劭,胸膛劇烈起伏數次,最終那滔天殺意如潮水般緩緩退去,雖然依舊冰冷卻不再不死不休。
“哼!”宗仲安冷哼一聲,聲音如寒鐵交擊,“孫宇,今日算你命大!有水鏡先生與許子將為你撐腰,老夫便暫且留你性命!”
話鋒一轉,語氣再變森然:“但你記住,今日之言歪曲事實,辱及太平道先烈,此事絕不會就此罷休!待你傷勢複原,老夫必會再來尋你,討還公道!”
說完不再看任何人,袖袍一拂,身形如鬼魅般向後飄退,瞬息融入無邊黑暗,隻留下冰冷餘音在夜風中回蕩。
南宮晟與張曼成滿臉不甘與憤恨,尤其是張曼成,看向孫宇的目光幾乎噴出火來,但他也深知大勢已去,連宗仲安都暫時退走,他們留下來更是徒勞。他狠狠啐了一口,帶著濃重怨氣吼道:“孫宇小兒!今日算你走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走!”
說罷率領麾下人馬如潮水般退入山林深處,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徹底消失。
斷魂澗畔那令人窒息的恐怖壓力終於徹底消散。蔡瑁帶來的部曲們長長舒氣,許多人幾乎虛脫。蔡瑁本人背靠山石大口喘息,擦拭額頭冷汗,一副劫後餘生模樣。
危機暫解,氣氛一鬆。
司馬徽與許劭從矮坡飄然落下,來到孫宇麵前。
“孫府君,傷勢如何?”司馬徽關切問道,伸手搭在孫宇腕脈上,一股精純溫和、中正平和的真氣緩緩渡入,幫他梳理紊亂氣血,壓製內傷。這股真氣與於吉的道家真元相似,卻更顯醇和綿長,如春風化雨,讓孫宇精神一振。
“多謝水鏡先生援手,多謝子將先生仗義執言。”孫宇強撐想要行禮,被司馬徽輕輕按住。
“不必多禮。”許劭擺擺手肅容道,“孫府君乃國之乾城,護你周全亦是分內之事。隻是經此一役,南陽乃至荊州局勢恐更為複雜。太平道與黃巾殘部勾結,其勢不容小覷,孫府君還需早作謀劃。”
孫宇點頭稱是,心中沉重。宗仲安雖暫退但未放棄,而太平道與地方豪強、朝中勢力的牽扯恐怕比他想象的更深。
於吉也走上前與司馬徽、許劭互相見禮。三位當世高人在此荒郊野外交彙,雖隻簡單寒暄卻自有一番氣象。
蔡瑁緩過勁來,連忙上前對司馬徽和許劭深深一揖:“晚輩蔡瑁拜見水鏡先生、子將先生!多謝二位先生解圍之恩!”態度恭謹無比,與方才驚慌判若兩人。
司馬徽微微頷首回禮。許劭則道:“德珪不必多禮。蔡公心係府君安危派你等星夜來援,亦是忠義之舉。”
黃忠也上前抱拳行禮,聲如洪鐘:“末軍候黃忠見過二位先生!”
司馬徽目光在黃忠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閃過讚賞:“黃都尉神完氣足,氣勢沉雄,乃難得虎將。蔡公有此良將,足可保家宅安寧。”
黃忠忙道:“先生過獎,忠愧不敢當。”
月光如水銀瀉地,眾人在這斷魂澗畔稍作休整。於吉從懷中取出一個紫檀木盒,打開後取出三枚龍眼大小、色澤瑩白的丹藥,頓時清香四溢。
“此乃‘三轉還元丹’,最能固本培元,療治內傷。”於吉將丹藥遞給孫宇、司馬徽、許劭各一枚,“府君傷勢最重,需立即服下調息。二位先生奔波勞頓,也可服用稍作補充。”
孫宇感激接過,隻覺丹藥入手溫潤,清香沁人心脾。他知於吉煉丹之術冠絕天下,這丹藥定然珍貴無比,也不推辭,當即服下。丹藥入口即化,一股暖流迅速湧向四肢百骸,所過之處疼痛大減,枯竭的內力竟有複蘇跡象。
司馬徽與許劭也含笑服下,閉目調息片刻,再睜眼時神光更盛。
蔡瑁在一旁看得眼熱,卻知這等靈藥非他所能覬覦,忙命部曲取來清水乾糧伺候。
趁著孫宇調息功夫,司馬徽與於吉走到一旁低聲交談。
“於先生,觀宗仲安今日氣勢,其掌力已臻化境,恐怕距那‘煉虛合道’之境隻差半步了。”司馬徽語氣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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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吉手抬手輕擺,歎道:“此子天賦異稟,可惜執念太深。當年張角若肯聽我勸告,循序漸進,何至於此?如今太平道四分五裂,宗仲安又走極端,實非蒼生之福。”
“天道無常,各有緣法。”司馬徽目光深邃,“隻是他此番退去,必不會善罷甘休。孫府君傷勢痊愈前,還需我等多加看護。”
於吉點頭:“貧道既然插手此事,自會善始善終。隻是……”他看了眼遠處的蔡瑁,“蔡家此番示好,恐怕另有所圖。”
司馬徽微微一笑:“荊州世家盤根錯節,蔡諷老謀深算,自然懂得奇貨可居的道理。隻要他們不明目張膽與朝廷作對,暫且虛與委蛇也無不可。”
另一邊,許劭則在為黃忠講解一些兵法要義。黃忠雖勇猛,但出身寒門,於兵家典籍涉獵不深,聽得如癡如醉,不時提出疑問,許劭一一解答,令黃忠茅塞頓開,對這位名滿天下的月旦評主更加敬佩。
約莫一炷香後,孫宇調息完畢,臉上恢複些許血色,雖離痊愈尚遠,但已無性命之虞。他起身再次向眾人致謝。
司馬徽道:“孫府君既有傷在身,不宜久留荒野。不如即刻啟程返回宛城,再作計較。”
眾人皆以為然。蔡瑁忙命部曲整頓馬匹,讓出幾匹狀態尚佳的馬匹供孫宇、於吉、司馬徽、許劭乘坐。孫宇傷勢過重,幾乎無法獨騎,最後由兩名健碩部曲左右扶持共乘一騎。司馬徽與許劭婉拒共乘,他們步履從容,看似不快卻始終跟上馬隊,顯然身負上乘輕功。
一路無話,唯馬蹄聲和夜風聲相伴。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過去,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
當晨曦微露,宛城高大雄偉的城牆輪廓出現在地平線上,所有人心中湧起恍如隔世之感。
城門口早有得到消息的郡府屬吏和蔡府之人焦急等候。見到孫宇等人安然返回,頓時一片歡騰。
回到太守府,聞訊的趙空第一個衝出。他傷勢未愈臉色蒼白,在侍從攙扶下腳步踉蹌卻急切。當看到被部曲攙扶下馬、渾身血跡氣息萎靡的孫宇時,眼眶瞬間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