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猶在耳,斯人已逝。
“張角之學,”蔡邕摩挲著帛書邊緣,“其實精深之極。他不止道學通神,儒家經學、易學、天文曆算,皆有所成。昔年許子將許劭)在汝南月旦評,曾言‘張角若入仕途,可為三公’。”他歎了口氣,“可惜生在當世。”
蘇笑嫣輕聲問:“若在文景之世呢?”
“那便是賈誼、晁錯一流的人物。”蔡邕眼中閃過惋惜,“孝文帝用黃老之術治國,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張角那一套‘均貧富、等貴賤’,放在那時未必不能施行。”他話鋒一轉,“可他偏生在桓靈之世。朝廷賣官鬻爵,閹宦把持朝政,邊患連年,土地兼並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這個時候談溫和改良,無異於癡人說夢。”
孫宇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膝上畫著卦象。李瓚則低頭記錄,筆尖在簡牘上沙沙作響。
“所以他唯有造反一途。”蔡邕的結論沉重如鐵,“可造反……終究贏不了。”他看向孫宇,“建宇以為呢?”
孫宇迎上他的目光:“張角輸在三點。其一,雖有民心,無治國之才。黃巾三十六方各自為戰,缺乏統籌,此兵家大忌。其二,得罪天下士族太甚。他破塢堡、分田地,看似為民,實則斷了所有退路。其三,”他頓了頓,“他信的是人定勝天,卻忘了天道有常。”
“天道?”蔡邕挑眉。
“秦滅六國,楚漢相爭,最後是高帝得天下。新莽篡漢,綠林赤眉,終是光武中興。”孫宇的聲音在茶香中顯得縹緲,“為何?因為高帝、光武懂得妥協。他們知道什麼時候該破,什麼時候該立。而張角……”他搖搖頭,“他要的是一切推倒重來,這是逆天。”
蘇笑嫣忽然插話:“可義父方才說,張角先生若在文景之世——”
“那便是順天。”蔡邕接過話頭,“時勢不同,道亦不同。張角的悲劇在於,他想在逆勢中行順天之事。”他拿起那卷帛書,緩緩展開,“就像這些孩子。他們生在黃巾之家,本是逆天而行的餘孽。可建宇要教他們讀書明理,這便是要在逆勢中,種一顆順天的種子。”
帛書上用工整隸書寫著辦學章程:每日辰時誦經,巳時習字,午時用膳,未時學算,申時習禮。每月朔望考核,優異者獎筆墨,怠惰者罰勞作。末尾還列了書單,從《孝經》《論語》到《九章算術》《急救篇》,皆是蒙學經典。
“孔子雲有教無類。”孫宇執弟子禮,“這些少年父母或死或散,他們本身何辜?若能教之以聖賢之道,未來未必不能成為國家棟梁。”
蔡邕的目光越過帛書,望向窗外。曬場上,那些少年已開始勞作。大的搬運柴薪,小的清掃院落,動作雖生疏卻認真。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與遠山的陰影交錯,仿佛在土地上寫下某種命運的讖語。
“老夫年輕時,”蔡邕忽然說起往事,“最大的抱負是修一部《漢史》。仿司馬遷《史記》,上起高祖,下迄當今,為四百年大漢留一部信史。”他苦笑,“可蹉跎半生,隻編成《熹平石經》便遭貶謫。從政?更是個笑話。兩次入獄,一次流放,連女兒都險些保不住。”
蘇笑嫣默默為他續茶。蔡邕握住養女的手,掌心溫暖:“如今想來,或許教書育人才是老夫天命所在。張角想用霹靂手段換太平世道,我做不到。但我可以用筆、用書、用這間陋室,教出幾個明是非、知榮辱的讀書人。”他看向孫宇,眼中重新燃起光芒,“這南州府學分堂,老夫接了。”
孫宇深深一揖:“謝先生。”
此時門外傳來腳步聲,南宮晟的聲音響起:“孫使君,名冊已核對完畢。”
蔡邕望向門外。南宮晟立在門檻外三尺處,這是下屬謁見上官的規矩距離。他仍穿著那身粗麻衣服,但頭發梳得整齊,雙手垂在身側,姿態恭敬卻不卑微。
“進。”孫宇抬手。
南宮晟脫履入內,先向蔡邕行禮,再遞上竹簡:“七十三人皆已驗明身份。這是各人特長記錄——識字的三十九人,會算籌的十七人,通草藥的五人,善木工、鐵匠的各三人。”他頓了頓,“還有六人,會觀星。”
最後一句話讓蔡邕眼神微凝。漢代天文星象之學是皇家禁臠,民間私習要治重罪。黃巾軍中竟有少年通此術,可見張角當年所圖甚大。
孫宇卻麵色如常:“按章程分班。識字的入甲班,其餘入乙班,通特殊技藝的,課餘可向專師請教。”他轉向蔡邕,“先生以為如何?”
“甚好。”蔡邕點頭,“隻是教材……”
“已備妥。”李瓚起身打開牆邊木箱,露出裡麵整整齊齊的簡牘。最上層是《倉頡篇》,往下是《急就篇》《凡將篇》等蒙學經典,最底下竟還有幾卷《毛詩》和《春秋左氏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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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邕隨手抽出一卷展開,簡牘上墨跡尚新,但字體端莊工整,是標準的漢隸。“這是……”
“郡學弟子手抄的。”孫宇解釋,“每抄一卷,補粟米三鬥。既練了字,也積了德行。”
這個細節讓蔡邕心中一動。他重新打量眼前的年輕太守——不過二十七八歲年紀,行事卻老辣周密。賑濟流民與興辦蒙學本已耗費甚巨,卻能想出這種一舉多得的法子,既解決教材短缺,又給郡學弟子補貼,還暗中培養了人才。
“建宇用心良苦。”蔡邕由衷道。
孫宇卻看向窗外。日頭已偏西,將山影一寸寸拉長。那些少年結束勞作,正排隊領取晚膳——每人一碗粟粥,兩塊豆餅,一勺醃菜。他們領到食物後並不立即開吃,而是聚到那根係著黃布條的杉木下,默默站立片刻。
“他們在祭奠。”南宮晟低聲說,“祭奠戰死的父母親人。”
蔡邕看見,那個跛足少年將豆餅掰下一角,埋進杉木旁的土裡。其餘少年效仿,很快地上就堆起一個小小的祭壇。沒有哭聲,沒有咒祝,隻有山風穿過枯枝的嗚咽。
“從明日起,”孫宇忽然說,“祭奠改在朔望之日。平日辰時,改向孔子像行禮。”
南宮晟身體一震,猛地抬頭。這是要徹底斬斷這些少年與黃巾的信仰聯係。
“有意見?”孫宇語氣平淡。
“……沒有。”南宮晟低下頭,“某會安排。”
蔡邕看著這一幕,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孫宇做得對——這些少年要活下去,就必須與過去切割。可那種無聲的、代代相傳的悲憤,真的能被幾卷經書洗淨嗎?
蘇笑嫣忽然起身:“義父,該用藥了。”
她指的是蔡邕的風濕舊疾。每日酉時需服一劑祛濕湯藥,雷打不動。蔡邕順勢起身告辭,孫宇親自送到堂舍門外。
山道蜿蜒,暮色漸濃。蔡邕走出一段,回頭望去。堂舍已亮起燈火,窗紙上映出孫宇與南宮晟對坐的身影,仿佛兩尊凝固的雕塑。而更遠處的營地裡,炊煙次第升起,與暮靄融成一片蒼茫。
“笑嫣,”蔡邕忽然問,“你覺得這些少年,未來會怎樣?”
少女提著燈籠走在前側,昏黃的光暈在石階上跳動。她思忖片刻,輕聲道:“女兒不知。但女兒記得《詩經》有雲:‘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好一個‘其命維新’。”蔡邕拄杖前行,竹杖敲擊石階的聲響在空山中回蕩,“張角想用烈火革新,失敗了。孫建宇想用文教革新,且看能否成功吧。”
“義父呢?”蘇笑嫣回頭,眸中映著燈火。
蔡邕望向天際初現的星辰。那些星子曆萬古而不改,看儘人間興亡。他忽然想起張角最後那封信裡的話:“伯喈,若他日見童子讀書於野,老者含飴於堂,請焚書告我,角含笑九泉。”
“我啊,”蔡邕笑了,皺紋舒展開來,“就做個點燈的人吧。”
山風驟起,吹得燈籠搖晃。光影亂舞中,蘇笑嫣看見義父眼中有什麼在閃爍,不知是淚光,還是映入了今夜特彆明亮的星辰。
而山下堂舍內,孫宇正展開另一卷帛書。那是剛從雒陽傳來的密報,上麵隻有一行字:“陛下欲設西園八校尉,以蹇碩總領,分大將軍兵權。”
燭火跳躍,將他側臉映得明暗不定。南宮晟跪坐在下首,屏息凝神。
“看來,”孫宇緩緩卷起帛書,“雒陽的風,要變向了。”
窗外,第一顆流星劃過夜空,在深藍天幕上拖出一道轉瞬即逝的光痕。仿佛某個時代的終結,又仿佛某個新時代的序章,在這一刻,同時降臨在這座沉默的方城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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