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蔡諷的女兒,是未來的南陽太守夫人。她不能亂。
可是,當人群散去,父親被扶回內室休養,兄長們忙於善後和加強戒備,獨自留在這突然變得空曠寂靜的暖閣中時,那被強行壓下的驚悸與憂慮,又如冰水般慢慢浸透四肢百骸。
刺殺是真的。侯三的仇恨或許有被利用的成分,但那背後所代表的、豪族與平民之間深刻尖銳的矛盾,卻是真實的。南陽經曆戰火,瘡痍未複,這種矛盾如同乾燥的柴薪,一點火星就能燃起滔天大火。今日之事,便是火星。
孫宇將她父親接走,固然是保護,也是一種隔離。案件由郡府直接審理,意味著蔡家在此事上暫時失去了主動權,隻能等待調查結果。這背後,是孫宇對蔡家的維護,還是……某種更深遠的考量?他是否也看到了那堆積的乾柴,因而必須將蔡家暫時移開,以免被火星濺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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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那個侯三……他那番血淚控訴,雖然被孫宇看出破綻,但其言辭間對士族官宦的刻骨仇恨,卻絕非全然虛假。這世間,還有多少個“侯三”?他們的仇恨,又將被誰利用,指向何方?
“之韻。”
溫和的聲音在門口響起。蔡之韻恍然回神,見父親蔡諷披著一件玄色錦袍,在侍婢的攙扶下,緩緩走了進來。他左臂用白布吊在胸前,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精神尚好。
“阿父!”蔡之韻連忙起身,上前攙扶另一側,“您怎麼起來了?禦醫叮囑需靜臥休養。”
“無礙,一點皮肉傷。”蔡諷在繡墩對麵的胡床上坐下,示意女兒也坐。他目光掃過女兒手中緊握的玉佩,又看了看她那雙即便在燈下也難掩憂色的明眸,心中微微一歎。
“還在想今日之事?”蔡諷語氣平和。
蔡之韻輕輕點頭,為父親斟了一杯熱茶:“女兒隻是覺得……此事太過蹊蹺,也太過凶險。幕後之人,究竟想做什麼?”
“想做的很多。”蔡諷接過茶盞,暖意透過瓷壁傳來,“離間蔡家與孫府君,擾亂南陽局勢,給朝廷使者施壓,甚至……可能想借此事,試探甚至激化南陽內部本就存在的諸多隱患。一石多鳥,好算計。”
“那……孫府君他……”
“建宇做得對。”蔡諷肯定道,“將刺客與案件接管過去,是當下最明智的選擇。既避免了蔡家陷入被動應對、可能越描越黑的局麵,也將探查真相、反擊暗箭的主動權握在了自己手中。隻是……”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銳光,“這也意味著,他要把最重的壓力和責任,扛在自己肩上了。幕後之人一擊不成,必有後手。接下來,南陽恐難太平。”
蔡之韻的心揪緊了。她當然知道孫宇能力非凡,但他麵對的不是戰場上的明刀明槍,而是暗處的冷箭和錯綜複雜的利益糾纏。父親遇刺,已是敲響警鐘。
“阿父,我們……蔡家該如何?”她問。
蔡諷看著女兒,目光深沉:“蔡家現在要做的,就是穩。內部徹查,整肅仆役,消除任何隱患。對外,全力配合郡府調查,對任何流言蜚語,不做無謂辯解,相信孫府君會給出公道。同時……”他壓低聲音,“為父已讓你兄長暗中聯絡幾家可靠的姻親故舊,有些事,我們需要知道得更早些。”
他指的是情報網絡。蔡家在南陽乃至荊州經營數代,自有其消息渠道。
“此外,”蔡諷的目光落在女兒臉上,帶上了一絲複雜的情緒,“之韻,你是蔡家女兒,也是孫宇未過門的妻子。有些事,或許你可以換個角度,幫為父,也幫孫府君,看一看,想一想。”
“女兒明白。”蔡之韻垂下眼簾,纖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她明白父親的意思。有些話,有些信息,通過她這個未來主母的渠道傳遞或獲取,或許比正式場合更加自然、有效。這既是責任,也是考驗。
“夜深了,你去歇息吧。”蔡諷溫言道,“不必過於憂心。風雨雖來,我蔡家立世百年,什麼陣仗沒見過?孫建宇亦非池中之物。眼下雖險,未必不是契機。”
蔡之韻行禮告退。走出暖閣,庭中的寒氣讓她精神一振。她抬頭望去,夜空中濃雲密布,不見星月,隻有郡府方向,還有幾點燈火在風雪中頑強地亮著。
他還在忙吧?蔡之韻心中默念。那個在風雪中將她從亂軍護送回宛城、在書房中與她父親侃侃而談、在刺客麵前冷靜如淵的青年太守。
她握緊了手中的玉佩,轉身走向自己的閨閣。步履依舊優雅平穩,但心底那份沉甸甸的牽掛與即將並肩麵對風雨的決意,卻已悄然生根。
四
郡府客舍,天字丙號房。
房間不算大,但收拾得乾淨整潔,地麵鋪著藺草席,設有一榻、一案、一屏風。案上銅燈樹點燃著三盞油燈,光線明亮。火盆中的炭火劈啪作響,驅散了屋內的寒意。
崔鈞卻毫無睡意。他換了一身灰色的家常深衣,外罩厚絨氅衣,坐在案前,麵前鋪著素帛,手中握著筆,卻遲遲未能落下。
今日經曆,信息量太大,衝擊太強。蔡諷遇刺,凶手看似苦主複仇實為被人利用,孫宇強勢接管案件並初步撬開了凶手的嘴……這一切都發生在自己這個朝廷使者眼皮底下。
孫宇最後那句“毫無乾係”,反複在他腦海中回響。那表情,那語氣,絕不僅僅是撇清關係那麼簡單。更像是一種……刻意的否認,甚至帶有某種挑釁或試探的意味。他究竟想表達什麼?暗示他與孫原的關係敏感,不便承認?還是反過來,暗示他們之間確實沒有關聯,所有的猜測都是彆有用心者的構陷?
而袁隗……袁司徒將自己派來南陽,真的隻是為了核查賬目嗎?落雁穀刺殺,蔡諷遇刺,這兩件事背後,是否都有袁家或其他雒陽勢力的影子?自己在這盤棋中,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一枚棋子?一個誘餌?還是……一把自以為握在自己手中,實則被人暗中牽引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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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鈞感到一陣疲憊,不是身體的疲憊,而是心力交瘁。他出身清流,自詡正直,欲以事功報效朝廷。可如今,他卻發現自己深陷一個巨大的迷局,看不清對手,看不清目標,甚至看不清自己腳下的路。
他放下筆,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燈焰上,跳躍的火光中,似乎浮現出白日裡方城山府學那些孩童讀書時專注稚嫩的臉龐,浮現出宛城市井漸漸恢複的生機,浮現出老丈提到孫府君時那渾濁眼中的感激……
南陽確實在複蘇,孫宇確實有才乾。這是他親眼所見,無法否認。即便他有逾製之舉,有隱晦之兵,有種種不合“直道”之處,但他治下的南陽,百姓確確實實得到了喘息之機,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那麼,自己該怎麼做?是繼續深挖可能存在的“問題”,完成袁司徒可能期待的報告?還是基於所見事實,給出一份相對客觀,甚至可能偏向孫宇的陳述?
父親“不能查得太深”的叮囑,張溫公始終沉默的態度,此刻都有了新的解讀。他們或許早就看到了南陽乃至朝局更深的漩渦,不希望自己這個崔家子弟,過早地、毫無準備地卷進去,成為犧牲品。
“嗬……”崔鈞苦笑一聲。原來自己所謂的“秉持公心”,在真正的權力與謀略麵前,竟是如此天真和無力。
窗外傳來隱約的梆子聲,三更天了。
他深吸一口氣,終於提起筆,在素帛上寫下:
“臣鈞頓首:奉詔察南陽,事未畢,而變忽生。南陽大姓蔡諷遇刺於塢堡,凶徒自稱苦主,控蔡氏侵田害命,言辭激切,聞者動容。然太守孫宇察其情有蹊蹺,收係郡獄,親加鞠問。初有得,凶徒似受人指使構陷,然幕後主使未明。蔡諷傷臂,無大礙。宇已接管全案,稱必徹查。南陽人心微蕩,然郡府應對迅捷,市井坊裡暫無騷動。其餘核查事宜,因故暫緩。臣目擊其事,深感南陽局勢複雜,暗流潛藏,非止於賬冊錢糧之間。容臣續觀,詳細再奏。”
他寫得很謹慎,隻陳述事實,不加評判,但點出了“受人指使構陷”和“局勢複雜,暗流潛藏”。這既是對事實的報告,也未嘗不是一種自我保護——提前暗示南陽的非常狀態,為自己後續可能無法“深查”或得出非常規結論做鋪墊。
寫罷,他吹乾墨跡,將素帛卷起,用火漆封好,放入隨身的革囊中。這封奏疏,他暫時不會發出,要等到局勢更明朗一些。
吹熄了兩盞燈,隻留一盞小燈在牆角,崔鈞和衣躺下。窗外,風雪不知何時已停,萬籟俱寂,但這寂靜之下,宛城似乎正醞釀著比風雪更猛烈的東西。
而在郡府另一側的書房中,孫宇同樣未眠。
他站在那幅巨大的南陽郡輿圖前,手中拿著一支細小的朱筆,在“宛城”和“蔡家塢堡”的位置各點了一下,然後又畫了一條線,連向“葉縣”,並打了一個問號。
曹寅肅立一旁,低聲彙報著:“根據侯三模糊的描述,畫師繪出了三幅略有差異的人像,已命可靠人手秘密摹畫,明日開始在全城及周邊暗訪。對其身份的核查已派人前往葉縣,最快三日可有初步回報。另外,蔡公那邊傳來消息,蔡家內部已開始清查,蔡瑁公子親自負責。”
孫宇“嗯”了一聲,目光依舊停留在輿圖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圖卷的邊緣。
“府君,此事……是否與落雁穀刺殺有關聯?是否……還是雒陽那邊?”曹寅試探著問。
“手法不同,但目的有相似之處。”孫宇緩緩道,“落雁穀是直接針對天使,欲引發朝廷對南陽的震怒。此次是針對蔡家,欲從內部瓦解南陽,並擾亂核查。若侯三今日成功殺了蔡公,或者他的控訴被更多人相信,南陽頃刻便會大亂。屆時,本府要麼焦頭爛額,無力應付朝廷核查;要麼為平亂采取強硬手段,落下苛酷之名,甚至可能被卷入與蔡家的衝突中……好算計。”
“那幕後之人……”
“能在南陽安排這兩次行動,對本地情況、對蔡家內部、對流民心理如此熟悉,絕非遠在雒陽之人所能輕易辦到。”孫宇眼中寒光一閃,“必有內應,且此人在南陽能量不小。袁家的觸角固然可能伸到這裡,但本地某些不滿本府、或與蔡家有舊怨的豪族,同樣有可能。”
他想起了賬冊上那些借貸錢糧的家族,想起了那些在戰後利益分配中未能完全滿足的勢力。水至清則無魚,他用了不少手段平衡各方,但總會有人覺得吃虧,有人心懷怨望。
“加大暗查力度,不僅查那個神秘人,也暗中留意城內各大戶近期的異常動向,尤其是與外界通信、人員往來。”孫宇吩咐道,“另外,給趙空的信,送出去了嗎?”
“按府君吩咐,用了最快渠道,此刻應已到方城山。”
孫宇點點頭。趙空在方城山,不僅是護衛府學,鎮守那個方向,更是他手中一張關鍵時刻才能動用的牌。如今暗流湧動,他需要趙空有所準備。
“還有,”孫宇轉身,看向曹寅,“崔鈞那邊,客舍周圍加強警戒,確保安全。日常供給務必周全,但無需過分殷勤。他若有出行的意思,不必阻攔,但需派得力人手‘保護’,他去了哪裡,見了誰,說了什麼,本府都要知道。”
“是。”
曹寅領命退下。書房中隻剩下孫宇一人。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冰冷徹骨的夜風洶湧而入,卷走了室內的暖意,也讓他有些昏沉的頭腦為之一清。
遠處,城中零星燈火在黑夜中明滅,更遠處,是漆黑一片的荒野和山巒。
“餌已入水,釣者是誰,尚未可知……”
他低聲重複著密報上的話,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那就看看,最後是誰,釣起誰吧。”
他關上窗,將寒風與無儘的夜色隔絕在外。書房內,燈火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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