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莊的雪,已經連下了三日。
蕭楓立在祠堂後的崖邊,玄色披風上落滿了碎雪,卻渾然不覺。他望著崖下被白雪覆蓋的莊子,家家戶戶的煙囪裡都冒著淡青色的煙,偶爾有孩童的笑鬨聲順著風飄上來,混著犬吠與柴門開合的吱呀聲,倒像是一幅安穩的水墨畫。
可隻有蕭楓知道,這幅畫的底子,是淬了冰的鐵。
祠堂地下三丈,那柄玄鐵神劍正嵌在鑿刻著二十八宿星圖的青石底座裡。劍身長近七尺,通體暗啞如墨,不見半點光澤,唯有劍柄上鑲嵌的七顆北鬥珠,在幽暗的密室裡透著微弱的瑩光。劍身在底座裡嵌得極深,露在外麵的不足三尺,卻似有千鈞之力,將地底深處那股蠢蠢欲動的戾氣死死釘在岩層之下。
這是蕭楓守在這裡的第三個冬天。
三年前,師父臨終前將他叫到病榻前,枯瘦的手緊緊攥著他的手腕,聲音氣若遊絲:“韓家莊……玄鐵劍……守住它……切記,劍不可離鞘,更不可離底座半步……”話未說完,便咽了氣。
那時蕭楓才二十歲,剛在江湖上闖出名號的“追風劍”,正是少年意氣,總覺得師父太過謹慎。直到他第一次見到那柄玄鐵神劍,在密室裡握住劍柄的刹那,一股陰寒刺骨的戾氣順著手臂直衝眉心,仿佛有無數怨魂在耳邊嘶吼,要將他的神智撕裂。他才明白,師父守了一輩子的,從來不是一柄劍,而是一道關。
“蕭大俠,該喝碗熱湯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韓家莊的莊主韓德海端著個粗瓷碗,嗬著白氣走過來。他五十多歲年紀,兩鬢已斑白,手裡還拎著件厚實的棉袍。
蕭楓轉過身,接過碗。湯是羊肉湯,浮著一層清亮的油花,撒了把翠綠的蔥花,暖意順著喉嚨滑下去,驅散了些許寒意。“韓莊主,不必日日送來,我自己能應付。”
韓德海把棉袍往他身上披,歎道:“蕭大俠守著我們莊子,這點小事算什麼。再說,這雪下得邪乎,夜裡都快凍裂石頭了,您可千萬保重身子。”他抬頭望了眼天色,鉛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像是隨時會塌下來,“這雪怕是還要下,前幾日山下的獵戶說,西邊黑風穀那邊,夜裡總聽到怪響,像是有野獸在嚎,又像是……有人在哭。”
蕭楓握著碗的手指緊了緊。黑風穀離韓家莊不過三十裡,是通往外界的唯一要道。這幾日他總覺得心神不寧,夜裡打坐時,密室裡的玄鐵劍偶爾會發出細微的震顫,劍柄上的北鬥珠光芒忽明忽暗,像是在預警。
“我知道了。”蕭楓淡淡道,“今夜我去穀口看看。”
韓德海臉色微變:“蕭大俠,那黑風穀邪門得很,幾十年沒人敢夜裡去……”
“無妨。”蕭楓打斷他,目光望向黑風穀的方向,那裡此刻被濃密的風雪籠罩,隱約能看到山脊的輪廓,像一條蟄伏的巨獸,“有些事,總得去看看。”
入夜後,雪果然更大了。
風卷著雪沫子,打在臉上像針紮一樣疼。蕭楓沒騎馬,施展輕功順著山路往下走,玄色身影在白茫茫的雪地裡如一道青煙,悄無聲息。他沒帶尋常佩劍,隻在腰間彆了柄三寸長的匕首——對付尋常毛賊或許夠用,但若真遇上衝著玄鐵劍來的人,這點兵器根本無濟於事。他真正的依仗,是師父傳給他的心法,以及那柄嵌在地下的玄鐵劍本身。
越靠近黑風穀,風聲越怪。不是尋常的呼嘯,倒像是有人用破鑼嗓子在低吼,夾雜著砂礫摩擦的嘶嘶聲。地上的積雪被什麼東西碾壓過,留下一串雜亂的腳印,足有碗口大,深深陷進雪裡,邊緣還沾著暗紅色的血漬。
蕭楓俯身摸了摸血漬,尚有餘溫。他抬頭望向穀口,那裡的樹木歪歪扭扭,枝乾上掛滿了冰棱,像是被什麼東西硬生生扯斷的。
“嗷——”
一聲淒厲的嚎叫從穀內傳來,不似獸吼,倒像是人的聲音,卻又帶著說不出的詭異,像是被什麼東西撕裂了喉嚨。
蕭楓眼神一凜,足尖一點,身形如箭般竄進穀內。
穀內比外麵更暗,兩側是陡峭的山壁,積雪更深,齊到膝蓋。地上的血跡越來越多,斷斷續續向前延伸,偶爾能看到碎裂的衣物碎片,還有幾具被啃噬得殘缺不全的屍體,看衣著像是附近的獵戶。
“這是……”蕭楓皺眉,屍體上的傷口極深,邊緣參差不齊,不像是刀劍造成的,倒像是被巨力撕扯開的,而且傷口處凝結的血液呈暗黑色,帶著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往前走了約莫半裡地,前方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蕭楓屏住呼吸,貼著山壁繞過去,借著雪光一看,隻見雪地裡蹲著個黑影,背對著他,正低著頭啃食著什麼,發出令人牙酸的咀嚼聲。
那黑影身形高大,穿著破爛的灰布衣衫,頭發亂糟糟地披在肩上,露出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皮膚呈不正常的青黑色。
蕭楓握緊了腰間的匕首,正欲出聲,那黑影忽然停了下來,猛地轉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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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著雪光,蕭楓看清了對方的臉——那根本不能算一張臉,雙眼凸鼓,布滿血絲,嘴角咧開一個詭異的弧度,嘴角還掛著暗紅色的肉塊,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像是破風箱在拉動。
“是……屍變?”蕭楓心頭一沉。他曾在師父的醫書裡見過記載,若是人死後被戾氣侵染,又遇上陰時陰地,便可能屍變,化為失去神智、隻知殺戮的怪物。可尋常屍變的屍體哪有這般凶戾,看這身手,竟比尋常武林好手還要迅捷。
那怪物看到蕭楓,喉嚨裡發出一聲咆哮,猛地撲了過來。它的速度極快,帶起一陣腥風,利爪直取蕭楓麵門。
蕭楓側身避開,匕首出鞘,寒光一閃,刺向怪物的胸口。可匕首刺在它身上,竟像是刺中了堅硬的皮革,隻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痕。
“好硬的皮肉!”蕭楓暗驚,身形急退。
怪物一擊未中,再次撲上,招式毫無章法,卻招招狠辣,帶著一股不死不休的瘋狂。蕭楓隻能仗著輕功閃避,一時間竟找不到還手的機會。
纏鬥了數十回合,蕭楓漸漸發現,這怪物雖然力大無窮,皮糙肉厚,卻似乎沒什麼神智,隻會循著活人的氣息猛攻。他瞅準一個破綻,足尖在旁邊的岩壁上一點,身形陡然拔高,避開怪物的撲擊,同時匕首反手刺向它的後頸。
“噗嗤”一聲,匕首終於刺入半寸。
怪物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猛地轉身,利爪橫掃。蕭楓借著下落的勢頭,一腳踹在它胸口,借力後退數步。
怪物脖頸處流出的血是黑紫色的,它捂著傷口,喉嚨裡發出憤怒的嘶吼,卻沒再撲上來,反而轉身踉蹌著往穀深處跑去,很快消失在黑暗裡。
蕭楓沒追。他望著怪物消失的方向,眉頭緊鎖。這穀裡絕不止一隻這樣的怪物,而且看它們的樣子,分明是被某種力量操控著。更讓他心驚的是,這些怪物身上的戾氣,竟與玄鐵神劍封印的那股氣息隱隱相似。
難道……封印鬆動了?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強行壓下。不可能,他每日都會去密室查看,玄鐵劍一直嵌在底座裡,北鬥珠的光芒雖然微弱,卻從未熄滅過。
正思忖間,腰間的一塊玉佩忽然發燙。那是塊暖玉,是師父留下的,說是若封印有異動,玉佩便會示警。此刻玉佩燙得驚人,像是揣了塊烙鐵。
蕭楓臉色驟變,再也顧不上追查怪物,轉身施展全力,朝著韓家莊的方向疾奔。
風在耳邊呼嘯,雪沫子打在臉上生疼,可他絲毫不敢減速。玉佩的溫度越來越高,甚至燙得他皮膚發疼。他能感覺到,一股熟悉的陰寒戾氣,正從韓家莊的方向彌漫開來,越來越濃。
糟了!
他心裡隻有一個念頭,那柄劍,出事了!
半個時辰後,韓家莊已經近在眼前。可往日裡燈火稀疏的莊子,此刻竟一片漆黑,連一絲光亮都沒有,靜得可怕,聽不到半點人聲,隻有風雪穿過街巷的嗚咽聲,像是無數冤魂在哭泣。
蕭楓的心沉到了穀底。他縱身躍過高大的莊牆,落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腳下的積雪很厚,卻沒有任何腳印,仿佛整個莊子的人都憑空消失了。
他循著那股越來越濃的戾氣,直奔祠堂。
祠堂的大門虛掩著,輕輕一推就開了,發出“吱呀”一聲刺耳的響聲。堂內漆黑一片,供桌上的燭火早已熄滅,隻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彌漫在空氣裡。
蕭楓點亮隨身攜帶的火折子,火光搖曳中,他看到地上躺著幾具屍體,都是韓家莊的護衛,胸口都有一個血洞,死不瞑目。
他咬了咬牙,繞過屍體,快步走向祠堂後的密室入口。入口是塊偽裝成石碑的石板,此刻竟被人從外麵撬開了一道縫隙,一股濃烈的陰寒之氣正從縫隙裡往外湧。
蕭楓伸手去推石板,手指剛碰到石板,就感覺到一股巨大的阻力,像是裡麵有人在往外推。他運起內力,大喝一聲,石板終於被推開,露出下麵通往密室的石階。
石階上積著一層薄冰,寒氣刺骨。蕭楓舉著火折子,一步步往下走,每走一步,那股陰寒戾氣就重一分,火折子的光芒也隨之搖曳不定,仿佛隨時會熄滅。
密室裡的景象,讓他如墜冰窟。
青石底座上,玄鐵神劍依然嵌在裡麵,可劍柄上的北鬥珠,已經碎了三顆,剩下的四顆光芒黯淡,幾乎看不見。劍身上,竟出現了一道細微的裂痕,一縷縷黑色的霧氣正從裂痕裡絲絲縷縷地飄出來,在密室裡盤旋凝聚。
而在底座前,站著一個人。
那人背對著他,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長袍,身形挺拔,一頭烏黑的長發用一根玉簪束著。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
那是一張極為俊美的臉,膚色白皙,眉目如畫,嘴角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看起來溫文爾雅。可他的眼睛,卻是純粹的黑色,深不見底,像是兩口吞噬一切光亮的深潭。
“蕭楓?”那人開口,聲音清潤悅耳,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冰冷,“久仰‘追風劍’大名,今日總算見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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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楓握緊了匕首,火折子的光芒映在他臉上,神色凝重:“你是誰?為何要破開封印?”
那人輕笑一聲,目光落在玄鐵神劍上,眼神裡帶著一種近乎癡迷的狂熱:“破開封印?不,我不是要破它,我是要……解放它。”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劍身上的裂痕,指尖觸碰到劍身的刹那,黑色霧氣竟像有生命般湧向他的指尖,“這柄劍裡封印的,可是百年前‘血魔’的殘魂。當年他被七大門派聯手鎮壓,魂魄被鎖在玄鐵裡,日夜受罡風淬煉,何等痛苦。我不過是想幫他重見天日罷了。”
“血魔?”蕭楓心頭劇震。他隻知道神劍封印著戾氣,卻不知竟是血魔殘魂。那可是百年前讓江湖血流成河的魔頭,據說他修煉的《血魂大法》能吞噬他人精血魂魄,功力深不可測,最後是被武當、少林等七大派的掌門合力斬殺,沒想到竟還有殘魂未滅。
“看來你師父什麼都沒告訴你。”白衣人搖搖頭,語氣帶著幾分嘲諷,“也是,這些老家夥,總喜歡把秘密藏著掖著,以為能瞞一輩子。可惜啊,這封印終究是撐不住了,血魔大人的力量,可不是一塊破石頭能鎖得住的。”
他說著,忽然抬手,掌心黑氣凝聚,猛地拍向玄鐵神劍的劍柄。
“住手!”蕭楓怒吼一聲,匕首化作一道寒光,直刺白衣人後心。
白衣人像是背後長了眼睛,頭也不回,反手一揮,一股無形的氣牆擋住了匕首。蕭楓隻覺得一股巨力傳來,手臂發麻,匕首險些脫手。
“不自量力。”白衣人冷哼一聲,另一隻手繼續拍向劍柄。
“鐺!”
手掌拍在劍柄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玄鐵神劍劇烈震顫起來,劍身上的裂痕瞬間擴大,更多的黑氣湧了出來,密室裡的溫度驟降,火折子的光芒徹底熄滅。
黑暗中,蕭楓聽到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仿佛有一頭沉睡千年的巨獸蘇醒了過來。那股戾氣再也不受控製,如潮水般湧向四麵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