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若雪聽完這番來曆,心裡非但沒有欣喜,反而暗暗叫苦不迭。
她本就不善飲,在玉女宗時,年節或宗門小聚,偶爾淺嘗輒止的、專為女修釀造的清淡靈果酒,尚能應付一二。
眼前這聽起來就年份久遠、用料珍奇、後勁霸道的“陳年猴兒靈酒”,她哪裡敢碰?
隻怕半碗下去,便要出儘洋相了。
果然,胡舟給自己倒滿後,絲毫不見外,笑嗬嗬地抱起那沉重的酒壇,手臂穩如磐石,又朝著她麵前那隻空空如也的粗陶大碗伸來。
“咕咚、咕咚……”琥珀色的、粘稠如蜜的酒液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注入碗中,很快也變成了滿滿當當、幾乎要溢出來的一海碗。
濃烈奇異的酒香,混合著桌上菜肴的香氣,更添幾分令人心醉又心悸的誘惑。
“胡老,我……我真不會飲酒。”
蘇若雪見狀,連忙站起身,擺著一雙因勞作而微微泛紅的小手,腦袋搖得像風中疾轉的撥浪鼓,清麗的小臉上寫滿了抗拒與懇求。
她想起小時候在放牛村,家境清貧,酒是奢侈之物。
唯有年節祭祀,或是爹爹難得歸家,娘親才會打上小半壺最便宜的村釀米酒。
她和姐姐最多隻能用筷子尖,小心翼翼地沾上一點點,放進嘴裡咂摸那點微乎其微的甜辣滋味,何曾見過、更何曾敢想,有朝一日麵前會擺上這般豪邁的海碗烈酒?
“不會?”
胡舟給自己倒完酒,將酒壇小心放回桌邊,這才端起自己那碗,先是美美地喝了一大口,愜意地眯起眼,長長“哈”出一口帶著濃鬱酒香的熱氣,仿佛渾身毛孔都舒張開,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斜睨著滿臉抗拒的蘇若雪,眉毛一挑,道:“怎麼,你們那山旮旯裡,還有什麼祖傳的老規矩,說女子家不能沾酒?沾了便是失了體統,壞了名節,將來就嫁不出好人家了?”
蘇若雪正愁找不到合適又強力的借口推拒,聞言幾乎是下意識地點頭,順著他的話,努力擺出一副認真又無奈的表情:“對對對,正是如此!娘親從小就教導,女子須貞靜賢淑,飲酒易失態,是……是不好的。將來若被知道,恐惹人非議,於名聲有損……”
她越說聲音越低,自己都覺得這理由在此情此景下,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有些可笑。
“將來?什麼將來!”
胡舟不等她說完,便嗤笑一聲,打斷了她,語氣裡滿是不以為然的嘲弄,“你一個走了武道淬體這條路、日後注定要與刀劍拳腳、血雨腥風打交道的丫頭,還滿腦子惦記著那些閨閣女兒嫁人體統、名聲清譽的迂腐調調?再說了,”他故意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了蘇若雪一番,從她束得一絲不苟的馬尾,看到她因緊張而微微繃緊的肩頸線條,目光最終落在她因灶火與窘迫而泛起淡淡紅暈的臉頰上,語氣戲謔,刻意拖長了調子道:“就你這小模樣嘛,清秀倒是清秀,勉強算得上中等之姿,可離那傾國傾城、沉魚落雁,怕是還差著十萬八千裡。這性子嘛,又倔又硬,認死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飯量嘛……”
他咂咂嘴,搖搖頭,一副“一言難儘”的表情,“嘖嘖,更是驚世駭俗。老夫看你啊,這輩子估摸著也就是個打光棍、孤獨終老的命咯!還講究那些三從四德、嫁娶體統作甚?豈不是庸人自擾,自尋煩惱?”
“你!”
蘇若雪被他這番尖酸刻薄、專挑痛處戳的混賬話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俏臉瞬間漲得通紅,如同染了最上好的胭脂,一雙清澈的眸子瞪得溜圓,裡麵燃燒著羞憤的火焰,險些就要按捺不住,拍案而起,將這滿桌佳肴連同那壇可惡的酒,一股腦掀到這老不修的臉上去!
這老家夥,嘴巴也太毒,太欠揍了吧!
專往人最在意、最脆弱的傷口上撒鹽!
胡舟卻仿佛沒看到她眼中的怒火,對她的憤怒視而不見。
他臉色倏然一正,那副慣常的嬉笑怒罵之色收斂,渾濁的老眼裡流露出幾分難得的認真與肅然,語氣也沉緩下來,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滄桑與篤定:“丫頭,莫要覺得老夫是在胡說,故意激你。修武道,淬體魄,壯氣血,強精神。這烈酒,尤其是蘊有靈氣的陳年佳釀,恰如一把鑰匙,能活絡周身凝滯氣血,激發深藏膽魄豪情,滌蕩心底怯懦猶疑。自古多少武道豪傑,多少流傳後世的拳意真諦、突破契機,並非誕生於清靜洞府、閉關密室,而正是在酒酣耳熱、意氣勃發、胸膽開張之際,於月下狂歌、醉裡舞劍、生死搏殺之間,福至心靈,豁然開朗!你這般扭扭捏捏,瞻前顧後,連一碗酒都不敢麵對,心中枷鎖重重,如何能窺見武道至大至剛、至簡至真的堂奧?如何能讓氣血心意,如大江奔流,一往無前?”
蘇若雪聽得將信將疑,心緒微亂。
她雖天資聰穎,頗有悟性,但於浩渺武道一途終究初涉未深,許多認知尚停留在粗淺表麵。
此刻被胡舟這番引經據典、聽起來煞有介事、又似乎蘊含某種武道至理的話語一說,一時之間,也分不清這其中究竟有幾分是真知灼見,幾分是這老狐狸為騙她喝酒而信口胡謅的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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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天下武道修士,無論男女,皆須豪飲烈酒,方能在武道之途上有所進益?
她嘴角不自覺地微微抽搐,訕訕地站在那兒,端著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不知該如何接話,如何應對。
但讓她真的端起麵前這滿滿一大碗、聞著就讓她頭暈的烈酒喝下去,她是萬萬不敢,也絕不願意的。
胡舟見她依舊滿臉抗拒,猶豫不決,眼中狡黠光芒一閃,使出了最後的殺手鐧。
他故意長長歎了口氣,那歎息聲裡充滿了“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的失望與惋惜,擺擺手,作出一副意興闌珊、興致索然的模樣:“罷了,罷了!強扭的瓜不甜。不喝拉倒。老夫這身壓箱底的拳法,看來是真找不到個有膽色、有心氣的傳人了。連一碗酒都不敢麵對,忒沒膽色,沒趣得緊!沒勁!”
說罷,他竟真的伸出手,作勢要將蘇若雪麵前那碗尚未動過的琥珀色酒液,拿回來,倒回壇中,甚至臉上還配合地露出“暴殄天物”、“不如倒掉”的痛惜表情。
這番話,半是刻意的激將,半是半真半假的玩笑與試探,卻如同一點火星,猛地濺入了蘇若雪此刻紛亂的心湖之中,激起一圈劇烈的漣漪。
她想起自己不惜遠渡重洋、來到此地的初衷,想起對強大力量那深入骨髓的渴望,想起胡舟方才提及的、即將離去的暗示,想起自己肩上那沉重的責任與未了的心願……
難道真要因為畏懼這一碗酒的辛辣與後勁,因為那些虛無縹緲的“女兒家體統”,就臨陣退縮,錯失這可能來之不易的傳授機會,讓這老狐狸看輕,也讓自己將來後悔?
眼見胡舟那隻乾瘦、帶著泥汙的手,就要觸碰到她麵前那碗微微蕩漾著琥珀光華的酒液,蘇若雪心頭猛地一緊,一股混合著不甘、倔強、以及被逼到絕境反而生出的破釜沉舟之氣,驟然衝上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