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被崇高理想和沉重誓言,壓得有些喘不過氣的氛圍,因為突如其來,充滿市井氣息的債務糾紛,瞬間“噗嗤”一聲泄了氣。
“哎呦——!”人群中立刻爆發出善意的哄笑,和拖長了調子的起哄聲,一個剛才還跪地發誓願獻出生命的漢子,此刻揉著笑疼的肚子叫道。
“乾嘛呀海因裡希,今天可是天大的好日子,是咱們重獲新生的日子,能不能彆再提這些滿是銅臭味兒的事兒了?”對方的抱怨裡沒有絲毫怒氣,反而充滿了如釋重負的輕鬆。
緊繃的弦徹底鬆弛下來,海因裡恩看著一張張輕鬆下來的笑臉,再次高高舉起手中象征著責任與力量,如今也沾染了廉價酒漬和汗水的古老大劍。
頭頂搖曳的昏黃油燈,將劍刃刃口映照出一抹跳動銳利的光芒,仿佛穿透了酒館渾濁的空氣,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宣告。
“哈哈!那是當然!”海因裡希豪邁的笑聲如同悶雷滾過,猛地將大劍向下一揮,劍鋒在空中劃過一道雪亮的軌跡,直指吧台後擺放整齊,尚未開封的酒桶。“酒杯的錢,留著以後慢慢算!但今天的酒水管夠!兄弟們敞開喝!慶祝我們新的開始!”
“耶!”
壓抑後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將酒館徹底淹沒,歡呼聲,碰杯聲,粗獷的笑罵聲交織在一起,衝散了所有殘留的沉重與不安,氣氛徹底轉向了熱烈而純粹的歡慶。
西海終於從不間斷的握手和致謝中稍微解脫出來,站在人群中心,臉上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激動,和些許不知所措而泛起的紅暈,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笨拙又真誠地回應著每一個靠近的人,身體被熱情的人群推擠著,幾乎動彈不得。
一個衣裳破舊,沾滿油汙和灰塵,顯得頗為邋遢的勞工,趁著敬酒輪換的間隙,目光不經意間落在了西海身邊的許南喬身上,看到她望向西海時,眼眸裡難以掩飾的熱切光亮。
常年生活在底層,習慣了自我壓抑的思維,勞工臉上堆起發自內心,近乎虔誠的笑容,即使因為窘迫的習慣而顯得有些僵硬,努力挺直因勞作而微駝的背脊,動作生疏卻異常鄭重,朝著許南喬的方向,深深彎下腰去,行了一個在貴族看來可能粗陋,但在他心中已然是最高規格的禮儀。
“這位想必是大人的夫人吧?您生得真是像畫裡的仙女一樣漂亮!祝您和大人,多子多福!生十個二十個健壯的好孩子!子孫興旺,福澤綿長!”
勞工的聲音因為緊張和激動而有些發抖,帶著濃重的口音,眼神真摯得如同仰望星辰,話語直白得近乎魯莽,卻飽含著最底層民眾對“貴人”所能想象的最美好,最實在的祝願。
欣喜如同貧瘠土壤裡頑強鑽出的嫩芽,既帶著長久壓抑形成的笨拙拘謹,又完全無法抑製那份純粹祝福的溢出。
“嗯……謝謝?”許南喬被突如其來,過於接地氣的祝福弄得措手不及,清麗白皙的臉上,瞬間掠過一絲極其明顯的尷尬,一抹淡淡的紅霞悄然爬上耳根。
酒館內此時喧鬨歡騰的場麵,讓她有種強烈的失控感,幾乎是本能地,下意識地,想要去尋找那個總能帶來安定感的錨點。
目光越過歡呼雀躍的人群,投向酒館角落的桌案,卻發現不知何時,陽雨已經安靜地伏在了桌案上。
側著頭枕著手臂,呼吸均勻而綿長,顯然是睡著了,之前的緊張辯論,局勢的驟然翻轉、人心的激烈動蕩,仿佛都在此刻遠離了他。
平日裡總是帶著幾分思慮的臉上,此刻難得呈現出毫無防備的平和,嘴角自然地向上彎起一個極細微的弧度,凝固著一絲如同放下重擔後的欣慰笑意。
桌案上搖曳的油燈,昏黃的光暈溫柔籠罩著他沉睡的身影,在牆壁上投下一片安穩靜謐的影子,周圍震耳欲聾的喧鬨與狂歡,如同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絲毫未能侵擾這方小小的安寧。
“咣當!”橡木酒館門扇被一股蠻橫的力量猛然撞開,狠狠拍在牆壁上,發出一聲令人心悸的哀鳴,門軸處細小的木屑簌簌落下,混入彌漫著劣質麥酒,汗液和陳年木料氣味的渾濁空氣中。
門外是血月統治的死寂長夜,濃稠的黑暗仿佛凝固的墨汁,而一馬當先闖入酒館的,則是宮鳴龍,身後的明輝花立甲亭玩家,宛如一道冰冷的鐵流,每人皆是全身披掛,泛著寒光的劄甲似乎匆匆才套上,手中緊攥著粗糲的麻繩,沉重的鐵鏈,以及隱隱散發出力量波動的束縛卷軸。
“快快快,繩子,鐵鏈,後邊的把束縛法術準備好,不用擔心傷到老大,要是老大真的開始耍酒瘋,你們一起上都不一定能打過他,全部都準備——誒?這是在乾什麼?”
宮鳴龍的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氣息,話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對某種恐怖回憶的調侃,狠厲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酒館內部,準備好的後半截命令卻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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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想中混亂失控,需要武力鎮壓的場麵並未出現,眼前儼然是一片喧騰火熱的海洋。
劣質麥酒的泡沫在粗陶杯口堆疊,破裂,金黃的酒液四處潑濺,在油膩的木桌和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記。
粗獷的笑罵聲,走調的歌聲,混雜著杯盞碰撞的脆響,幾乎要掀翻低矮的屋頂。
有人赤紅著臉膛,拍打著桌麵響起激烈的節拍,有人勾肩搭背,搖晃著身體,用嘶啞的喉嚨吼著不成調的句子。
角落裡,兩個壯碩的家夥似乎因為某個話題起了爭執,正臉紅脖子粗地互相拉扯著衣襟,周圍一圈人則大聲起哄,氣氛熱烈得如同煮沸的麥粥。
空氣悶熱,渾濁,充滿了濃烈的酒精,汗水和底層民眾在短暫放縱中釋放出,近乎原始的快樂,肆無忌憚的喧囂與狂歡,與門外被血月籠罩,死氣沉沉的埃爾賓廢墟夜色,形成了刺眼到令人心悸的反差。
宮鳴龍微微一怔,手裡拿著裝好麻醉針的油菜花短弩,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收起來,身後如臨大敵的玩家們,緊繃的身體也鬆弛了幾分,麵麵相覷,準備好的繩索鐵鏈,一時間顯得有些多餘和滑稽。
“亭佐大人?”一個清澈柔和,帶著一絲找到主心骨般急切的聲音響起,許南喬從喧鬨的人群邊緣快步走來,似乎終於從洶湧的人潮包圍中抽身。
鬢角微濕,幾縷發絲貼在光潔的額角,眉宇間少見地帶著一絲被熱情衝撞後的慌亂殘餘,但眼神在看到宮鳴龍的瞬間亮了起來,如同迷航的船隻望見了燈塔。
“喏,亭長他,喝醉了。”纖細的手指指向酒館最深處那不起眼的角落,語氣頓了頓,唇角悄然彎起一個狡黠又帶著點俏皮的弧度,“不過嘛,看起來還挺乖的?”
順著許南喬指的方向望去,在遠離喧囂中心、光線最為昏暗的一角,宮鳴龍看見陽雨安靜地伏在桌案上,側臉枕著手臂,黑發略顯淩亂地散落額前。
胸膛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像一隻在風暴中心意外找到港灣、陷入深度睡眠的倦鳥,桌上一盞孤零零的油燈,將他沉睡的身影溫柔地包裹在暖黃的光暈裡。
被興奮人群簇擁著,正努力應付著又一波敬酒的西海,以及眼前明顯剛鬆了口氣的許南喬,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危險,宮鳴龍緊繃的神經,此時才徹底放鬆下來。
“腓特烈陛下和康部長已經帶著大部隊進入埃爾賓了,我們在兵營裡麵聚餐呢,你們跑到這裡來乾什麼?”
挑剔地環顧了一下四周,低矮逼仄的空間,煙熏火燎的牆壁,油膩反光的地板,空氣中彌漫的濃烈劣酒與體味混合的氣息,宮鳴龍不易察覺地蹙了下眉,最後還是將麻醉針收了起來,看向許南喬時,嘴角卻勾起一絲痞氣,帶著調侃意味的弧度,“自己開小灶?有點不合群了噢。”
“行了行了,都彆往裡擠!”宮鳴龍猛地抬手,攔住了身後正欲湧入的鐵甲洪流,利落地朝後方點了下頭,輕易刺破了門外的嘈雜,“都在外麵帶著來個人跟我進去,把亭長架回去,動作輕點,彆擾了人家的興致。
酒館內蒸騰的喧囂與麥酒泡沫下的歡愉,如同粘稠的蜜糖,海因裡希鐵塔般的身影,連同他倚在桌腳,劍刃能吞噬火光的雙手大劍,像一塊沉入沸水的寒冰,持續向宮鳴龍釋放著潛在威脅的敏銳感知。
並非針對個人的敵意,而是一種曆經沙場,刻入骨髓的警惕。
宮鳴龍也刻意放大了後半句,餘光掠過海因裡希,既是告誡部下,也是向魁梧的戰士無聲示意,並無意在此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