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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角落裡的湯臣、楊叔、梁伯讚、梁叔讚四人見此情形,卻如同被釘在了原地,皆是若有所思。
四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那眼神裡沒有絲毫熱血,隻有深沉的疑慮與冰冷的審視。
方才琴館內發生的一切,如同走馬燈般在他們腦中飛速掠過:那斷弦崩得太過突兀,時機也太巧,巧得像精心設計的戲碼。
蘇小雲那一身琴藝,幽深精妙,絕非尋常市井琴師所能及,更非一朝一夕之功。如此造詣,師承何處?身世為何?她從未吐露半字。
她那番“隻求守墳了此殘生”、“不敢奢望公道”、“不忍連累諸位”的推拒之言,更是與之前披麻戴孝、忠義之名滿長安的激烈行為,構成了一種反常的矛盾。
一個能為萍水相逢之人披麻戴孝、不惜自毀名聲的剛烈女子,當真有沉冤昭雪的機會近在眼前時,豈會如此退縮畏懼?
四人心中疑雲翻滾,如同窗外濃得化不開的雨霧。他們默契地選擇了沉默,沒有隨眾人在那訴狀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仿佛四塊冰冷的礁石,沉默地立在沸騰的浪濤之外。
看著同窗們簇擁著蘇小雲消失在雨幕裡,湯臣才低聲道:“跟上去看看。”
三人點頭,無聲地起身,撐開傘,不遠不近地綴在那群情激奮的隊伍之後,如同四個沉默的影子,一步步走向京兆府衙。
二十位進士簇擁著蘇小雲,一路冒雨疾行,口中高呼著“嚴懲梁滿”、“還張繼業公道”、“梁師都徇私枉法”等口號。
淒風冷雨非但未能澆滅他們的熱血,反而如同鼓風,讓那火焰越燒越旺。悲泣的素衣女子,群情激憤的青衫士子,這奇特而震撼的組合,如同在渾濁的雨水中投下巨石,瞬間激起了千層浪。
沿途百姓紛紛駐足,從街邊店鋪的簷下探出頭來,或打開臨街的窗欞張望。
雨水模糊了視線,但“忠義琴女”、“進士聯名”、“狀告府尹”等隻言片語順著風鑽入耳中,迅速點燃了市井坊間的熊熊好奇與議論之火。
“聽說了嗎?是那個給張公子戴孝的琴女!”
“乖乖!二十個進士老爺聯名告狀!告的還是京兆府尹!”
“這是要翻天啊!快,看看去!”
“梁師都的侄子?就是那個出了名的混賬梁滿?嘖嘖,這下有好戲看了!”
……
議論聲、驚呼聲、招呼同伴聲,彙成一股越來越大的聲浪。無數百姓從四麵八方湧來,彙入這支奇特的隊伍。
有人頂著破鬥笠,有人披著麻袋片,更有甚者乾脆淋在雨中,隻為親眼目睹這難得一見的“大場麵”。
隊伍如同滾雪球般越聚越大,待到得京兆府衙門前那寬闊的廣場時,已是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嘈雜鼎沸的人聲幾乎要將天上的雨雲都衝散了。
京兆府衙那威嚴的朱漆大門緊閉著,門楣上“明鏡高懸”的匾額在雨水中顯得冰冷而遙遠。
門前石獅蹲踞,獠牙在雨水的衝刷下泛著濕冷的光。
衙役們如臨大敵,手按腰刀,在緊閉的大門前排開,神色緊張地阻擋著洶湧的人潮。
“開門!我們要見府尹大人!”
“聯名訴狀在此!要求重審張繼業冤案!”
……
趙伯遠、陳敬之、周景文三人站在最前,將那份簽滿二十個名字的訴狀高高舉起,對著緊閉的府衙大門,厲聲高呼。
身後二十位進士齊聲應和,聲震屋宇。
圍觀的百姓也受到感染,跟著鼓噪起來,場麵一時喧囂震天。
“咚咚咚——!”
沉重的鼓聲從府衙內傳出,沉悶地穿透雨幕。
鼓聲三響,府衙沉重的朱漆大門在刺耳的“吱呀”聲中,緩緩洞開。
“威——武——!”
兩班衙役執著水火棍,魚貫而出,分列兩旁,口中呼喝著堂威。
緊接著,頭戴烏紗、身著緋色官袍的京兆府尹梁師都,在屬官的簇擁下,麵容沉肅地踱步而出,站在了高高的府衙台階之上。
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台階下激憤的人群,在那二十位青衫進士和蘇小雲身上停留片刻,臉色陰沉得如墨。
“肅靜!”梁師都一聲斷喝,聲若洪鐘,竟暫時壓下了場中的喧嘩。
他目光銳利地盯著為首的趙伯遠等人,厲聲道:“爾等身為新科進士,國之儲才,不在太學潛心研讀新政條陳,以為國效力之本,竟敢聚眾滋事,咆哮公堂,成何體統!
那張繼業一案,本府早已審結,證據不足,光憑其一人口供,沒定其誣告已是本府仁慈,其後失足落水乃是意外,本府判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爾等僅憑市井流言,便妄加非議,聯名上書,擾亂法司!是何居心?”
“府尹大人!”趙伯遠毫無懼色,上前一步,將手中訴狀高高捧起,聲音因激動而帶著金石之音,“吾等絕非聚眾滋事!此乃依據《大華律》,二十位進士聯名具狀,請大人重審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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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繼業之死,疑點重重。梁滿當街調戲民女、意圖不軌,人證在此。事後張繼業布帛離奇被焚,更是蹊蹺。大人當日僅憑無旁人目睹便斷張繼業誣告,證據何在?可曾詳查布帛被焚之事?此等判法,恐難服天下悠悠眾口!”
他言辭犀利,直指要害。
周景文亦接口道,語氣沉穩卻鋒芒暗藏:“府尹大人,此案關乎人命,更關乎朝廷法度尊嚴。張繼業臨安大賈之子,其父家財巨萬,卻落得身死異鄉、家傳寶物化為灰燼之下場。
若其中真有冤情,大人不為申雪,反匆匆結案,豈不令天下商賈心寒?令大華律法蒙塵?吾等聯名上書,非為私利,實為公義。懇請大人開堂重審,傳喚梁滿,當堂對質!是非曲直,一辨即明!”
陳敬之則盯著蘇小雲那瑟瑟發抖、淚痕未乾的可憐模樣,心痛如絞,對著梁師都大聲道:“大人請看!蘇姑娘一介弱質女流,為護清白,險遭梁滿毒手。又為感念張公子維護之恩,不惜自毀聲名,為其披麻戴孝,守墳祭奠。此等忠義節烈,天地可鑒!
她便是此案最大苦主,大人豈忍見如此忠義女子,日夜以淚洗麵,冤屈不得昭雪?梁滿身為大人親侄,大人更應秉公執法,以正視聽,豈可因私廢公,致令天下人非議!”
他話語中充滿了情感的力量,引得身後進士和圍觀百姓一陣唏噓附和。
三人輪番上陣,引經據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咄咄逼人,將梁師都置於了道義與律法的風口浪尖。
圍觀百姓的情緒被徹底點燃:
“說得對!審啊!讓梁滿出來對質!”
“就是!遮遮掩掩的,莫非真有鬼?”
“梁滿那廝,整日裡眠花宿柳,欺男霸女,能是什麼好鳥?”
“府尹大人,您可是‘明鏡高懸’啊!不能包庇自家侄子!”
“對質!對質!”
……
百姓的議論聲越來越大,其中不乏對梁滿過往劣跡的指責,對梁師都可能徇私的懷疑。
梁師都聽著這些議論,臉色愈發鐵青,猛地一拍驚堂木。
“啪!”
一聲脆響,如同炸雷。
“肅靜!公堂之下,豈容喧嘩!”
梁師都目光如電,掃過那二十位進士,聲音陡然變得冰冷刺骨,一字一句,如同冰錐砸落:“爾等聽真了!進士聯名具狀,依律可行。然爾等需知,此狀一遞,爾等二十人便為此案擔保!
若本府重審之後,證明爾等所告不實,乃是誣告……”他故意停頓,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張年輕而激憤的臉,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冷峭弧度,“按《大華律》,誣告者反坐!爾等雖為進士,功名在身,刑不上大夫,然這進士功名……哼!恐怕也就到頭了!爾等可要想清楚了!”
此言一出,如同在沸騰的油鍋裡潑進一瓢冷水。
二十位進士心頭俱是一凜。
功名!這是他們寒窗十載,耗儘心血才搏來的立身之本。一絲猶豫和寒意,在幾個進士眼中飛快地閃過。
然而,箭在弦上,豈容退縮?
更何況,他們心中早已認定了梁師都的色厲內荏,這分明是心虛恫嚇之言。
“吾等願以功名為保,絕無虛言!”趙伯遠第一個昂首挺胸,斬釘截鐵。他堅信正義在自己一方,何懼之有?
“願以功名為保!”陳敬之緊隨其後,為了佳人,為了心中那份激蕩的“正義”,他甘願賭上一切!
“願保!”周景文亦沉聲應道,眼中閃爍著孤注一擲的光芒。富貴險中求,他賭的就是這一把。
“願保!”
“願保!”
……
其餘十七人,此刻已是騎虎難下,更被同伴的決絕感染,紛紛咬牙應諾。
二十道聲音彙聚在一起,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依舊顯得聲勢浩大。
梁師都眼底深處那抹冰冷的笑意終於徹底綻開,帶著一種獵物入彀的殘酷快意。
他不再多言,猛地一揮袍袖:“好!傳梁滿上堂對質!”
“傳梁滿上堂——!”
衙役的傳呼聲一層層遞了出去,在雨幕和嘈雜的人聲中顯得有些飄渺。
不多時,一個身影在衙役的引領下,晃晃悠悠地從側門踱了出來。
隻見他一身華服錦袍,卻穿得歪歪扭扭,臉色帶著一種縱欲過度的青白浮腫,眼袋烏黑,腳步虛浮,果然是一副被酒色徹底掏空了身子的紈絝模樣。
他打著哈欠,睡眼惺忪地走到堂前,對滿場肅殺的氣氛和無數道憤怒的目光視若無睹,甚至帶著幾分不耐煩:“叔父,何事啊?這麼大陣仗?”
那憊懶無賴的神態,更坐實了眾人心中對他的鄙夷與憎惡。
趙伯遠、周景文、陳敬之三人精神一振。在他們看來,梁滿這副尊容,這副德行,簡直就是“惡人”二字活生生的注腳。
三人交換了一個“必勝”的眼神,由趙伯遠率先發難,聲音洪亮,直指核心:“梁滿!三日前,申時三刻,你在何處?可有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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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滿掏了掏耳朵,漫不經心道:“申時三刻?哦,那會兒啊,本公子在醉仙樓二樓雅間聽風閣,跟禮部王侍郎家的三公子、還有永泰伯府的公子鬥蛐蛐兒呢。
從申時初直鬥到酉時末,醉仙樓的掌櫃、跑堂的夥計,皆可作證。要不要本公子現在派人把他們請來?”他回答得流利無比,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清晰具體,毫無滯澀。
周景文眉頭微皺,立刻追問細節:“鬥蛐蛐兒?你那日戰績如何?”
梁滿嗤笑一聲:“那天鬥的是新得的‘神威大將軍’!連贏三場,最後被三公子的‘玉麵羅刹’給挑了!不信?去醉仙樓問問,當時多少人圍著看。那‘玉麵羅刹’可凶得很!”
他連敗績都說得清清楚楚,甚至帶著點賭徒輸錢後的懊惱,細節詳實得令人無從置疑。
陳敬之則盯著蘇小雲,厲聲問梁滿:“那你可曾於三日前,在城西‘問琴館’,意圖對蘇姑娘行不軌之事?張繼業可是因阻止你而與你扭打,最後鬨到京兆府?”
梁滿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誇張地攤開手:“哎喲陳大進士!你這想象力可真夠豐富的!本公子是愛聽個小曲兒不假,可那蘇小雲……”
他輕蔑地瞥了一眼瑟瑟發抖的蘇小雲,如同看一件肮臟的抹布,“琴彈得也就那樣,模樣更是平平,本公子府裡隨便拉個丫頭都比她水靈。
我犯得著去強迫她?至於那個什麼張繼業?哦,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個不開眼的臨安土財主!那日在琴館,他自個兒不知發什麼瘋,硬說本公子多看了他的相好兩眼,上來就動手。
本公子是那吃虧的人?自然還手!是他自己扭著本公子要來衙門評理!怎麼,這也算本公子的罪過?真是天大的笑話!”
他這番顛倒黑白的說辭,竟也說得理直氣壯,還帶著幾分被冤枉的委屈。
三人相互對視一眼,輪番上陣,問題一個比一個刁鑽,試圖找出梁滿證詞中的破綻。
然而梁滿對答如流,時間、地點、人證、物證、動機皆被其一一化解,甚至還能反唇相譏,將臟水潑回張繼業身上。
他那副憊懶中透著精明的模樣,竟讓二十位進士一時語塞,先前胸中那股必勝的激憤之氣,如同被戳破的皮球,迅速泄了下去。
堂上一片死寂,隻有雨打屋簷的嘩嘩聲格外刺耳。
梁滿看著眼前這群啞口無言的進士,嘴角那抹輕蔑的冷笑陡然放大,化作毫不掩飾的惡毒與得意。
他猛地踏前一步,不再理會趙伯遠等人,那浮腫昏聵的眼神瞬間變得如同毒蛇,死死盯住一直垂首啜泣的蘇小雲,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問完了?問夠了?你們這群書呆子,被這賤人耍得團團轉,還當自己是什麼替天行道的青天老爺?可笑!可悲!”
他戟指蘇小雲,厲聲喝道:“劉三娘!抬起頭來,看看我是誰!你以為換了個‘蘇小雲’的皮,就能把你那身騷骨頭洗乾淨了?”
“劉三娘”三字如同三道驚雷,狠狠劈在蘇小雲身上。她猛地一顫,霍然抬頭,眼中充滿了極度的驚恐,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梁滿根本不給任何人反應的機會,聲音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紮向蘇小雲,也紮向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
“諸位!你們眼前這位‘忠義無雙’、‘節烈可風’的蘇琴師,她的真名叫劉三娘!出身唐州‘蘭心院’,是個千人騎、萬人跨的下賤娼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