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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維四月,清和之節。
長安城白日裡尚熏風微暖,桃李爭豔,入夜卻陡生料峭,寒意如細密的針尖,悄然刺破薄薄的春衫,直透肌骨。
濃雲蔽月,偶有疏星幾點,掙紮著漏下些許清冷幽光,映得西郊偌大的老齊王府邸,那連綿起伏的琉璃碧瓦,竟似凝了一層寒霜,幽幽暗暗。
府內卻是另一番天地,通明的燈火自雕花窗欞、回廊簷角潑灑出來,將庭院中名貴的牡丹、芍藥照得纖毫畢現,恍如白晝。
遠處亭台樓閣,朱欄玉砌,俱在煌煌燭火裡顯出昔日王侯的煊赫氣象,金絲楠木的梁柱,描金繪彩的藻井,無不透出沉甸甸的富貴與威壓,隻是這燈火輝煌處,偏生彌漫著一股驅不散的、令人窒息的沉寂,仿佛連那跳躍的燭焰都凝滯了三分。
一輛玄漆平頂的駟馬安車,碾著青石甬道,悄無聲息地停在了王府側門。
車簾輕啟,一隻綴著明珠的雲頭履踏在早已備好的錦墩之上,旋即,一抹濃烈的紅影便侵入了這燈火輝煌的夜色。
李漟步下馬車,今日著一身正紅蹙金牡丹紋宮裝長裙,那紅,紅得霸道,紅得孤絕,似將周遭所有的光與熱都吸納於己身。
夜風拂過,裙裾微揚,腰間所懸一枚溫潤無瑕的羊脂蟠龍玉佩紋絲不動。她微微仰首,王府門楣上高懸的“敕造齊王府”禦筆金匾,在燈火下反射出刺目的冷光,映亮了她那張極具威儀的麵龐。
其眉如墨畫,斜飛入鬢,一雙鳳眸深邃似寒潭古井,流轉間光華內蘊,不怒自威,足以令宵小俯首。
偏生那眼角下方,綴著一顆極淺極淡的淚痣,宛如造化神來之筆,於這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儀中,悄然點破一絲驚心動魄的柔美。
女生男相,剛烈決絕,此刻卻因那一點微痣,平添了難以言喻的複雜況味。
李漟眸光沉沉掃過眼前熟悉的府邸,那眼神深處,是磐石般的堅毅,亦是深不見底的疲憊。
母親的血,弟弟們的淚,宗室百萬雙眼睛沉甸甸的期許,皆如無形的鎖鏈,層層纏繞於身。
她下意識地抬手,指尖極輕地拂過袖口細密的金線牡丹紋路,動作細微,卻泄露了心底一瞬的波瀾。
府邸深闊,引路的青衣小鬟屏息靜氣,足下無聲。
穿過重重回廊,兩側侍立的宗室仆從皆垂首肅立,大氣不敢出。那通明的燈火愈近,一種無形的、粘稠的壓力便愈發濃重地包裹上來。
行至正廳“澄懷堂”外,楠木門樞發出輕微卻清晰的“吱呀”聲,打破了前庭死水般的寧靜。
廳內,燈火煌煌如晝,映照著十三張布滿歲月溝壑的麵孔,赫然是宗室中輩分最尊、權柄最重的十三位莊姓老者。
門開刹那,十三人齊齊離座起身,動作劃一,朝著門口那抹烈烈紅衣,深深揖了下去,蒼老的聲音彙聚成一股沉重的氣流,在空曠的廳堂裡嗡嗡回蕩:“拜見家主!”
李漟步履未停,徑直走向廳堂主位那張寬大的紫檀木圈椅。
她麵上無甚表情,隻廣袖微抬,虛虛一按,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儀:“諸位叔祖、舅父,皆是一家人,不必多禮,坐吧。”
李漟落座,姿態端凝,脊背挺得筆直,如同繃緊的弓弦。那身紅裙在滿堂沉凝的深紫、暗青、鴉黑袍服之中,灼灼如一團孤焰,也襯得她臉色在燈火下愈發顯出幾分不易察覺的蒼白。
眾人依言落座,堂中一時陷入令人心頭發緊的寂靜,唯有燈花偶爾爆開的細微劈啪聲。
侍婢奉上的新茶,熱氣嫋嫋升騰,模糊了幾張欲言又止的臉孔。
最終還是坐在左首第一位的代王莊承嗣,這位須發皆白、皺紋深刻如刀刻的老王叔,輕輕咳了一聲,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目光掃過身側兩位同樣白發蒼蒼的族老,一是戶部舊主莊承,一是江南財管莊承弼,眼神渾濁卻銳利,帶著無聲的催促。
莊承訓得了暗示,率先開口。
他聲音不高,帶著一種特有的清晰與乾澀:“家主明鑒。眼下宮裡的情形,真真是千鈞一發,如履薄冰。崔穆清那身子,眼見著就快臨盆了。雖說家主念著泌兒的情分,一力扶持,待她母子恩深義重……”
他說到這裡,刻意頓了頓,渾濁的老眼小心翼翼地覷著上首李漟的神色,見她鳳眸低垂,長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淺淺的陰影,並無反應,才又接下去,聲音壓得更低,“然則,清河崔氏,百年望族,樹大根深。
老朽近來冷眼旁觀,崔穆清身邊,崔氏子弟走動得未免太過勤快了些。所議者何?所謀者何?家主啊,”
他語重心長,帶著一種痛心疾首的憂慮,“非是我等老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乃前車之鑒,曆曆在目!外戚坐大,鳩占鵲巢,古往今來,還少麼?
若真待那繈褓小兒登了位,他日長成,是聽母族崔氏的,還是念著咱們這些前梁遺脈、莊家宗親?隻怕到了那時,我等百年心血,儘付東流,連立足之地都岌岌可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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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下,堂中空氣又凝滯了幾分。
李漟依舊沉默,隻是擱在扶手上的右手,食指無意識地、極輕微地蜷縮了一下,指尖在光滑冰冷的紫檀木上劃過一道幾不可見的痕跡。那一點淚痣,在燈下似乎也黯淡了些許。
莊承弼緊接著長歎一聲,那歎息仿佛從肺腑深處擠壓出來,充滿了歲月沉澱的沉重與無奈:“家主啊,老朽活了這把年紀,深知這世上最難測的,莫過於人心,最難守的,莫過於基業!
李淑那一脈,狼子野心,弑後屠龍,此仇不共戴天!家主您為皇後雪恨,為宗室爭存續,此心此誌,天日可表!然則……”
他話鋒一轉,目光炯炯,帶著一種長輩審視晚輩前程的焦灼,“然則您扶持崔氏之子,是否真為宗室百年萬代之計?李淑那邊,扶持的是庶出隱皇子和張月娘的血脈。說起來區彆就在這裡,隱皇子身死,張月娘毫無根基,今後若李淑功成,她就是事實上的天子,無人可擋其鋒芒。
翻觀我宗室,若真論血脈親疏,李清那懷中子嗣確是與莊家更近一層。且那李清已經嫁入了定國公府,掣肘頗多,根基也遠不如崔氏深厚,更易於掌控。
若……若由她的孩子承繼大寶,我等宗室,方能在新朝站穩腳跟,不致大權旁落啊!”
他說到“易於掌控”四字時,語氣刻意加重,目光灼灼地釘在李漟臉上。
李漟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崔氏腹中所懷,是弟弟李泌的遺腹子,名正言順的嫡係皇孫。李清所懷名不正言不順,若真替換了,讓天下人如何看我?
叔祖此言,豈非教我李漟,自毀對亡弟的承諾,擔那背信棄義的千古罵名?”
她鳳眸抬起,目光如電,掃過莊承弼,那眼神銳利得幾乎要刺穿人心底那點盤算。
莊承弼被這目光一刺,老臉微熱,卻並未退縮,反而迎著她的目光,痛聲道:“家主!老朽豈不知此議有汙家主清名?然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宗室存續,重於泰山!個人清譽,輕於鴻毛啊!”
他激動起來,聲音發顫,“想想您母後臨終托付!想想這滿堂白發,還有宗室百萬子弟的身家性命、前程榮辱!皆係於家主您一念之間!您……您難道真要為了一個崔氏,一個承諾,將祖宗基業、將我等這些看著您長大的老骨頭,置於萬劫不複之地麼?”
“承弼兄所言,字字泣血!”又一位前朝老將莊承業按捺不住,霍然站起,須發戟張,他聲音洪亮,帶著武人特有的直白與焦灼,“家主!您是我等看著長大的!您自小聰慧剛強,有擔待!
老齊王在世時便說,小茴香這丫頭,若為男兒身,必是頂天立地、匡扶社稷的柱石!如今宗室危如累卵,正是您以大局為重之時!
那崔穆清,不過一介婦人,何足道哉?從目前局勢上看,崔穆清顯然是存了二心,無論是她自保也好,本就有謀劃也罷!我們絕對不能將未來交到她們母子手中,要知道,小皇帝登基,一旦親政,必然會清算宗室,我們不得不早做打算。
家主,您難道真要為了一個承諾,寒了所有宗室老小的心?讓先皇後在九泉之下,也難以瞑目嗎?”
他最後一句,幾乎是嘶吼出來,帶著孤注一擲的悲愴,在空曠的廳堂裡炸響,震得燭火都晃了幾晃。
“母後……”李漟低低地、幾乎無聲地重複了這兩個字。
這些話,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無比地刺入她心底最柔軟也最不容觸碰的角落。腦海中刹那間閃過母親血染宮闈、弟弟們死不瞑目的慘狀,閃過李淑那張看似柔弱卻淬著劇毒的美麗麵孔。
一股熾烈的恨意如同岩漿般在血脈裡奔湧咆哮,幾乎要將她的理智焚燒殆儘。她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枚蟠龍玉佩的棱角硌著指骨生疼。
然而,另一幅畫麵又硬生生擠了進來,弟弟李泌溫煦的笑容,臨死前將崔穆清托付給自己時那殷切信任的眼神,還有自己那句擲地有聲的承諾:“姐姐必護你妻兒周全!”
承諾與血仇,宗室存續與個人信義,如同兩股巨大的、方向相反的洪流,在她胸中猛烈地撞擊、撕扯、咆哮。
她隻覺得胸口窒悶欲裂,眼前陣陣發黑。那身象征權力與地位的紅衣,此刻仿佛化作了燒紅的烙鐵,緊緊裹纏著她,燙得她每一寸肌膚都在劇痛。
李漟下意識地抬手,指尖用力按住了突突狂跳的太陽穴,那動作帶著一種極力抑製的煩躁與深重的疲憊,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堂下十三雙蒼老的眼睛,此刻都死死地、帶著近乎哀求的逼迫,聚焦在她身上。那些目光,充滿了期冀、焦慮、算計,還有那份沉甸甸的、名為“親情”的沉重枷鎖。
他們看著李漟長大,曾在她蹣跚學步時遞上糖果,在她受委屈時出言維護,在她初掌權柄時傾力扶持。他們是李漟的長輩,李漟的依靠,李漟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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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此刻,這些熟悉的麵孔,這些溫暖過的記憶,都化作了無形的巨網,勒得李漟喘不過氣。
他們用“大局”和“親情”編織的繩索,正一寸寸收緊,要將李漟拖向那個違背本心、毀棄承諾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