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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下旬的西域,日頭正毒得能將戈壁灘烤化。
疏勒城的夯土城牆被曬得泛出赭紅色,城頭上的了望哨眯著眼望著南方天際,那片塵土揚起的軌跡還未散儘,像是一條拖在地上的灰黃色長蛇,終於在城門處盤繞收攏。
“吱呀”一聲,沉重的木門被數十名士兵合力推開,阿爾斯蘭騎著一匹汗濕的大宛神駒,率先踏入城中。
他身上的銀甲早已被硝煙熏得烏黑,甲葉邊緣卷了刃,肩甲上的獅紋被劈去一角,露出底下青紫的瘀傷。
身後跟著的八千殘兵,個個衣衫襤褸,有的拄著斷槍當拐杖,有的用破布裹著流血的傷口,馬蹄踏在石板路上,發出疲憊的“遝遝”聲,連粗氣都喘得勻實不起來。
疏勒國王馬和德早已在城門口等候,他穿著繡金的綢緞長袍,腰間掛著鑲嵌寶石的彎刀,臉上堆著程式化的笑容,眼神卻在掠過這群敗兵時,飛快地閃過一絲鄙夷與不安。
“殿下一路辛苦,小王已備下清水和食物,快些去王府歇息吧。”他微微躬身,語氣恭敬,指尖卻不自覺地摩挲著刀柄上的寶石,顯然時刻存著戒備之心。
阿爾斯蘭隻是略一點頭,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有勞國王,先引本王去議事帳。”
他翻身下馬時,右腿一軟,險些栽倒,身旁的親兵連忙上前攙扶,卻被他一把推開。
這一推用了全力,親兵踉蹌著退了兩步,才見阿爾斯蘭額角青筋暴起,一臉羞怒之色。
想他阿爾斯蘭,乃是塞爾柱蘇丹伯克的親侄子,是西方戰場上曾讓拜占庭人聞風喪膽的“獅牙”,如今卻落得這般狼狽模樣,如何能忍?
王府的議事帳本是馬和德用來招待貴客的,此刻卻被臨時征用。帳中燃著幾盆炭火,驅散了西域夜晚的涼意,卻驅不散那股彌漫在空氣裡的頹敗之氣。
阿爾斯蘭坐在正中的虎皮大椅上,椅背上的金線早已褪色,卻仍透著幾分威嚴。
他將腰間的彎刀“嗆啷”一聲拍在桌案上,刀鞘上的寶石磕在木頭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帳中原本低低的議論聲瞬間戛然而止。
“都說說吧,接下來該怎麼辦。”阿爾斯蘭的目光掃過帳中將領,每一個被他盯住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垂下了頭。
這些人都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猛將,曾跟著他踏平波斯灣的海盜,也曾在耶路撒冷大破基督軍團,可如今,一個個卻像泄了氣的皮球,哪裡還有半分矜驕模樣。
最先開口的是萬夫長哈立德,他是個滿臉虯髯的壯漢,左手中了一槍,此刻用布條吊在脖子上,傷口還在滲血。
“殿下,”他聲音哽咽,“龜茲一戰,我軍四萬鐵騎折損八成,如今隻剩這八千弟兄,連像樣的甲胄都湊不齊。
那大華的麟嘉衛,火器厲害得邪門,鉛彈飛得又快又準,咱們的彎刀還沒碰到人家,就被打得屍橫遍野。還有那遠程火器,爆炸開來,方圓丈許無人可生,已絕非人間之器。
依我看,不如暫且退回伊斯法罕,向蘇丹陛下請罪,再整軍重來。”
哈立德的話剛落,就有人附和:“哈立德大人說得對!那楊炯的長程火器,一炷香的功夫就能打死上千人,咱們這點兵力,守疏勒城就是等死!”
“住口!”一聲怒喝從帳角傳來,說話的是萬夫長穆薩,他年紀尚輕,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眼神卻異常堅定。
“你們忘了殿下是什麼身份?忘了蘇丹交給咱們的使命?咱們是塞爾柱的勇士,不是貪生怕死的懦夫!如今撤兵,且不說能不能活著回到伊斯法罕,就算回去了,殿下的威望何在?
蘇丹西征期間,後宮納了多少美人,你們難道不知道?若是殿下空著手回去,那些貴族老臣,能容得下他嗎?”
這話像一把尖刀,狠狠戳中了阿爾斯蘭的痛處。
隻見其猛地攥緊了拳頭,手背青筋滾動,椅柄上的木紋被他摳出了幾道深痕。
阿爾斯蘭是蘇丹的親侄子,也是唯一的合法繼承人,自小被當作蘇丹培養,可蘇丹近年來廣納妃嬪漸多,對他的態度也漸漸微妙起來,顯然是存了生子之心。
一旦蘇丹誕下子嗣,自己這繼承人身份,終將會成為一個笑話。
這次出征西域,本是他立功固位的好機會,如今卻慘敗而歸,若是就這麼回去,後果不堪設想。
哈立德臉色漲得通紅,指著穆薩罵道:“你個毛頭小子懂什麼!送死也要有個章法!咱們現在就像案板上的肉,人家想怎麼切就怎麼切,留著命才有機會報仇!”
“報仇?撤兵就是逃兵,還有什麼臉報仇!”穆薩不甘示弱地反駁,“當初在龜茲,若不是有些人臨陣退縮,咱們怎麼會敗得這麼慘?”
兩人越吵越凶,唾沫星子橫飛,其餘將領也分成了兩派,有的勸和,有的幫腔,帳中亂成了一鍋粥。
隻有角落裡的幾名千夫長,縮著脖子一言不發,他們親臨一線,那些鉛彈穿透鎧甲的聲音,那些被馬蹄踏碎的頭顱,成了他們揮之不去的噩夢,此刻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哪裡還敢發表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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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勒國王馬和德雖在客座之上捧著茶盞,可那手卻似秋風裡的殘荷,止不住地瑟瑟顫動。
一盞春茶在他手中漾起細微波紋,倒映著他晦暗不明的神色。
馬和德眼神閃爍,心下暗忖:那塞爾柱四萬雄兵尚化作飛灰,何況這帳中區區八千殘卒?大華天兵既破了龜茲,這疏勒城便是下一處要漫過的關隘。眼見得阿爾斯蘭如將傾之廈,倒不如……
想到此節,馬和德眼角微抬,假意呷茶,目光卻似遊絲般在帳中巡梭。
但見兩列親兵按劍侍立,甲胄映著燭光,恍若廟裡泥塑的金剛,顯然是武力不素。
他心底撥起算珠:若此刻發作,須得先製住那執劍衛士,再命心腹守住帳門……
這般思量時,額間竟滲出細密汗珠。帳中燭火忽地一跳,將他驚得指尖發涼,仿佛那未出手的謀劃已被這跳動的火焰窺破了三分。
正此時,阿爾斯蘭猛地一拍桌案,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起來,茶水灑了一地。
“夠了!”阿爾斯蘭的聲音裡帶著壓抑的怒火,“吵來吵去,能把大華的軍隊吵走嗎?”
帳中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阿爾斯蘭站起身,走到帳門口,掀開厚重的簾子向外望去。
疏勒城的街道上空蕩蕩的,隻有幾隻烏鴉在天上盤旋,發出“呱呱”的叫聲,顯得格外淒涼。
他想起自己出征時的盛況,兩萬鐵騎旌旗蔽日,伊斯法罕百姓紛紛擲禮相送,何等威風。如今卻虎落平陽,連自己的命運都難以掌控,一股不甘與屈辱湧上心頭,幾乎要將他淹沒。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名親兵掀簾而入,臉上帶著幾分驚慌與驚喜:“殿下!殿下!阿拉丁清真寺阿老瓦丁大人,奉蘇丹之命,率領五百穆斯林學者前來支援!已經到城外了!”
“阿老瓦丁老師?!”阿爾斯蘭猛地轉過身,眼中閃過一絲光亮。
阿老瓦丁是塞爾柱最有聲望的學者,也是他的啟蒙老師,學識淵博,且深得蘇丹信任。
他怎麼會來?還帶著五百學者?難道是蘇丹派了援軍?
不等阿爾斯蘭細想,就聽到帳外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伴隨著誦經的聲音悠揚飄來。
阿爾斯蘭連忙整理了一下衣甲,快步迎了出去。
隻見夕陽下,一隊身著白色長袍的穆斯林正緩緩走來,為首的老者須發皆白,頭戴黑色頭巾,麵容清臒,眼神卻異常明亮,正是阿老瓦丁。
他身後跟著的五百名學者,個個神情肅穆,手中捧著《古蘭經》,口中念念有詞,皆是一副虔誠儒雅做派。
“老師!”阿爾斯蘭快步上前,躬身行禮,聲音中帶著一絲哽咽。在他最狼狽、最絕望的時候,見到自己的老師,就像見到了主心骨,一時有著萬語千言想要訴說。
阿老瓦丁走上前,輕輕扶起他,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歎了口氣:“孩子,我都知道了。龜茲一戰,你打得辛苦。”
阿老瓦丁的聲音溫和卻有力,像一股暖流,注入阿爾斯蘭的心田,令他瞬間整肅起了精神。
“老師,您怎麼會來?蘇丹……”阿爾斯蘭急切地問道。
阿老瓦丁微微一笑:“蘇丹西征連戰連捷,隻是最近遇到一些來自西方基督徒組成的聯軍,戰線有所收縮。
我在西方無事,想著我最得意的弟子還在東方征戰,豈能放心?我知道你缺攻城略地的利器,特意帶了些‘禮物’來給你。”
阿老瓦丁側身讓開,指了指身後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