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雙水村,在原西縣城拉磚的那段艱苦歲月,像是一把錘子砸開了孫玉後,原本被黃土高原困囿的眼界,他第一次如此真切的看到縣城裡做小生意的人比比皆是。
賣小吃的、開雜貨鋪的、跑運輸的、搞修理的……人們似乎不再緊緊盯著地裡那點刨食,而是在政策鬆動後,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地折騰著賺錢。這在過去嗡嗡嗡的時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場景。
拉磚掙來的兩千五百多塊錢,沉甸甸的揣在孫玉厚的懷裡,帶來的不僅是短暫的富裕,更是一種深刻的刺激和難以言喻的焦慮。孫玉厚對於錢的執念,從未像現在這樣強烈過。
夜深人靜時,他看著這個破敗,卻終於有了點積蓄的家,心裡盤算著的都是未來,而未來卻處處都需要錢。
大兒子孫少安,算是徹底廢了,身子垮了不說,精神也時好時壞,這輩子再想說成一房媳婦兒怕是難如登天了,往後大概率就得跟著他們老兩口過一輩子。自己和老伴總有著走的那一天,到時候他該怎麼辦?不得給他多預備著點錢防身?
二兒子孫少平心氣高,彆看前些年被勞改了兩年,可即便如此,他也是嫌棄這個窮家的。自從去了礦上,除非家裡去叫或者過年,平日裡基本見不到人影。
孫玉厚心裡跟明鏡似的,這孩子是想掙脫出這個家,飛出去。可礦上的活,雖說掙錢多,卻是又危險又累,萬一有點什麼差錯,怕是也得有點錢來應急。
小女兒孫蘭香,是孫玉厚的全部希望和念想。這孩子爭氣,在縣裡上學,成績是頂呱呱的。孫玉厚一輩子都認準一條死理,窮苦人要想翻身,隻有讀書這一條路!
老大,老二都因為家窮或者是變故,沒有能讀出來,現在他把所有的賭注都壓在了小女兒孫蘭香的身上。隻是供她讀書,上大學,哪一樣都需要錢。
錢!錢!錢!每一個念頭,最後都沉重地落在這一個字上。那2000多塊錢,隻是看著多而已,真要是掰開了揉碎了用,根本就不禁花。
晚上躺在土炕上,孫玉厚像是在鍋台烙餅似的,翻來複去睡不著,煙袋鍋子咂巴了一夜。他左思右想,終於下了一個過去絕不會有的決心,光靠土裡刨食指定是不行了,家裡怎麼也得想辦法做點買賣來掙錢。
在雙水村做生意的不是個例,最開始的自然是外鄉來的賀耀宗,他開辦的賀家醋坊火遍了整個石圪節公社,就算是在原西縣城,也是名聲在外。
可人家那是有真本事的,祖傳的釀醋手藝擺在那裡,自己是做不來那樣的買賣的。孫玉厚是個老實本分又極其謹慎的莊稼人,對那些花裡胡哨的生意經一竅不通,也不敢輕易的去涉足。
他思來想去,自己唯一親眼看見的,並且看得懂,覺得穩當靠譜的,就隻是磚窯這門生意了。當初和女婿王滿銀拉磚時,那火熱的場麵,深深地烙在了他腦子裡,磚窯外拉磚的車排成長龍,平板車,驢車,四輪子,拖拉機甚至是汽車,簡直啥都有!
孫玉後和磚窯主人套近乎。閒聊時,曾經套過話,一塊磚就能掙一分錢!當時就把他整個人都給嚇傻了,他們一天拉十趟,一趟四百塊轉,那磚窯主人光是從他們身上一天就能賺四十多塊!更何況還有那麼多彆的車,這簡直就是在撿錢啊!
這個發現讓孫玉厚的心跳加速,熱血沸騰。開磚窯,對,就乾這個!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孫玉厚就起了身,他早飯都沒吃,揣上了點零錢,走了好幾裡路,趕到了石圪節公社的郵電局。
孫玉厚摸索著給銅罐峽煤礦掛去了一個電話,好不容易才接通到礦上,托人給二兒子孫少平捎了信,家裡有要緊事,讓他無論如何都要抽空回來一趟。
打完電話回到雙水村後,孫玉厚又讓老伴兒趕緊去通知隔壁罐子村的大女兒蘭花和女婿王滿銀,讓他們今天務必回老宅一趟,有大事商量。
孫玉厚要召開一次前所未有的家庭會議,他要說服全家人,把拉磚攢下的血汗錢,投入到一件更大,更冒險,但也可能帶來更大希望的事情上去,開辦屬於孫家人自己的磚窯。
這個沉默寡言,背負了一輩子苦難的老漢,在時代變革的微光中,終於鼓足了勇氣,試圖抓住改變家族命運的又一根稻草。其實他這也是無奈之,大兒子如果健全的話,輪不到他來出這個頭。
傍晚,孫家的家庭會議在那孔熟悉的破舊窯洞裡召開,氣氛有些凝重,又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興奮。
孫玉厚吧嗒著旱煙將自己內心的想法和盤托出,用拉磚攢下的錢,再加上如果可能的話,把女婿王滿銀賺到的那份也投進來,自家開辦一個磚窯。他仔細的給家人算了一筆賬,把在縣城磚窯看到的火爆景象和驚人利益說給家人聽。
第一個跳出來支持的,竟然是平日裡最不靠譜的大姐夫王滿銀。他一拍大腿,眼睛放光的說道:
“爸,這主意好這買賣能乾,絕對賺錢!我和您拉磚掙的那份錢,我全都拿出來投進去,這可比種地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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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滿銀骨子裡就是個愛折騰,渴望快速發財的人,當初在集市賣假耗子藥就是實證。如今有這麼一個看似穩賺不賠的正當生意,他自然積極性極高,仿佛看到了自己成為“王老板”的希望。
家裡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剛從煤礦趕回來的孫少平,孫少平緊皺著眉頭,內心極度掙紮。他太了解自己的父親了,老實巴交,一輩子都沒乾過冒險的事兒,這次顯然是下了天大的決心。
而且孫少平也太了解自己的姐夫王滿銀了,指望著他踏實出大力管理磚窯,那簡直是天方夜譚的童話故事。最後,所有的重擔勢必還是會壓垮年邁的父親。
一種混合著無奈、責任和對父親心疼的情緒,最終還是占了上風。孫少平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用儘了全身力氣,聲音低沉的說道:
“行吧……爸……我……我把礦上的工作辭了,回家裡來幫忙。”
聽到二兒子終於鬆了口,孫玉厚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以前的孫少平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書生,然而,經過兩年多的勞改生涯,再加上在煤礦這段時間的磨礪,他早就已經成長為一個壯勞力,家裡有這麼個能乾的二兒子,回來主持大局,他心裡就踏實了一大半。
孫家要自己修磚窯做大生意的消息,像是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傳遍了整個雙水村。村民們聽聞後,先是震驚,隨即便是鋪天蓋地的羨慕。
“了不得啊,老孫家這是要發達了!”
“咱們村這是出了第二個賀耀宗啊,村裡又要出來個大戶了!”
“嘖嘖,真是時來運轉了,誰能想到,拉磚居然拉出了個金疙瘩來!”
“你看人家這魄力!還真是敢想敢乾啊!”
各種議論聲中,孫家一下子成為了全村人關注的焦點,人們都眼熱的看著孫家老少開始忙活,仿佛是在見證又一個財富神話的即將誕生。
說乾就乾,孫家人幾乎投入了全部的積蓄和人力。孫玉厚,老漢負責總指揮和對外聯絡,主要是購買煤炭等原料。
孫少平則是成了實際的技術負責人和主要勞動力,王滿銀也難得地收斂起懶散,跟著忙前忙後,雖然還時不時的偷懶,可是要比在勞改隊那會兒強多了。
就連精神狀態時好時壞的孫少安,也能在清醒的時候幫忙遞個工具,搬點輕東西。孫蘭花則負責給一大家子人做飯送水,全家老小齊上陣,起早貪黑,挖土、和泥、打地基、砌窯壁……可以說,除了在縣城上學的孫蘭香,家裡人就沒有閒著的。
整整將近一個月,孫家院子裡就像個小型工地,熱火朝天。終於,一座雖然規模不大,但看起來卻是有模有樣的磚窯,在孫家院外的空地上矗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