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生退下後,靜室裡炭火明明滅滅,映照著雅安沉凝的麵容。
邱冷凝站在他對麵,像一柄出鞘半寸的利劍,渾身散發著冰冷的戾氣。
“高公公……皇後……”邱冷凝齒縫間擠出這幾個字,眼底翻湧著驚濤駭浪。
沉船、銷贓、織造賬目、酒宴下毒……這些看似散亂的線頭,似乎都在隱隱指向那至高無上的後宮之主。這猜測太過駭人,若為真,他們麵對的將是何等龐然大物!
“冷靜。”雅安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將邱冷凝瀕臨失控的情緒拉了回來。“現在一切隻是猜測,沒有確鑿證據。”
邱冷凝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壓下心頭翻滾的殺意:“若真與她有關……”
“那就更要小心。”雅安打斷他,語氣疲憊卻清晰,“皇後母儀天下,樹大根深,不是我們現在能撼動的。查賬之事,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邱冷凝皺眉,“那陛下的旨意……”
“旨意是讓我們核查賬目,可沒說一定要查出什麼驚天大案。”雅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沒什麼溫度的笑,“我們儘心儘力了,查出些許‘微末’疑點,寫成條陳呈上去,便是交了差。至於沉船……我們不知道,沒聽說,沒查到。”
邱冷凝明白了他的意思。示弱,藏拙,在這潭深不見底的水裡,先浮上來喘口氣。
“可那些疑點,還有我們放出去的消息……”邱冷凝仍有顧慮。
“疑點是真,但無關痛癢。放出去的消息,也隻是捕風捉影。”雅安眸光沉靜,“隻要我們不繼續往下挖,不真的觸碰到核心利益,他們暫時不會把我們怎麼樣。畢竟,我們背後……還有父皇那點‘看重’。”
這看重是庇護,也是催命符。
皇帝的態度曖昧不明,雅安必須把握好這個微妙的平衡。
接下來的日子,永寧殿徹底沉寂下來。
雅安依舊每日去靜室“核對”賬目,但進度明顯放緩,隻將之前陳先生和孫校尉發現的那幾處“微末”疑點,反複斟酌推敲,寫成了一份措辭謹慎、語氣謙卑的條陳。
條陳中隻列現象,不做推斷,更不涉及任何可能指向高位者的線索。
邱冷凝則像一頭沉默的困獸,將永寧殿守得鐵桶一般。
他加派了暗哨,重新梳理了所有人的背景,連每日的飲食查驗都親自過問,不允許有絲毫差錯。
那份壓抑的緊張感,彌漫在殿內每一個角落。
期間,二皇子又派人送了一次東西,這次是幾盆名貴的蘭花,附言“春日將至,聊贈幽芳”。
雅安客客氣氣地收了,回贈了一匣自己配的安神香,隻字不提其他。
大皇子那邊依舊安靜,皇後也未再召見。
但越是平靜,越讓人心頭發沉。
終於,在開春第一場細雨落下時,雅安將那份斟酌再三的條陳,親自送到了禦書房。
皇帝正在批閱奏章,聞聲抬起頭,目光在雅安身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他雙手奉上的條陳上。
“查完了?”皇帝聲音聽不出喜怒。
“回父皇,兒臣才疏學淺,與陳先生、孫校尉日夜核對,也隻發現幾處數目微有出入、記錄略嫌模糊之處,皆已列明在此。是否另有隱情,兒臣實難斷定,懇請父皇另遣能臣詳查。”雅安垂首,語氣恭謹中帶著恰到好處的忐忑與自省。
皇帝接過條陳,展開,快速瀏覽了一遍。
他看得很快,但雅安能感覺到,那銳利的目光在幾處關鍵描述上停留了稍許。
良久,皇帝合上條陳,放在禦案一角,既未說好,也未說不好,隻淡淡道:“知道了。你辛苦了,回去好生歇著吧。背上的傷,可好些了?”
“謝父皇關心,已無大礙。”雅安心中一凜,皇帝突然提起他的傷……是隨口關懷,還是意有所指?
“嗯。”皇帝擺了擺手,“去吧。”
“兒臣告退。”
退出禦書房,細雨如絲,沾濕了衣襟。
雅安走在濕滑的宮道上,心頭卻並未輕鬆。皇帝的反應太過平淡,平淡得讓人不安。
那份條陳,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小石子,連漣漪都未見幾圈,便被吞沒了。
是皇帝早就洞悉一切,覺得他查到的隻是皮毛?
還是……皇帝根本不在意他查到了什麼,隻是想看他如何處理這份“燙手山芋”?
無論是哪種,都意味著他這次的“交差”,並未讓皇帝滿意,也未能真正從漩渦中脫身。
回到永寧殿,邱冷凝立刻迎了上來,見他神色凝重,心頭一沉:“陛下……怎麼說?”
雅安搖了搖頭,將麵聖的情形簡單說了。
邱冷凝臉色更冷:“陛下這是……不滿意?”
“或許吧。”雅安走到窗前,看著簷下滴落的雨線,“又或許,他要的,本就不是一個‘結果’。”
“那他要什麼?”
雅安沉默片刻,緩緩道:“要看看,我這把‘刀’,夠不夠快,夠不夠聽話。也要看看,我這顆‘石子’,能激起多大的浪,驚出多少藏在底下的魚。”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邱冷凝握緊了拳:“那我們……”
“以不變應萬變。”雅安轉過身,眼中已恢複了平日的沉靜,“差事交了,我們便‘安心讀書養病’。外麵的風雨,暫且與我們無關。你讓陳先生和孫校尉都回去吧,賞賜豐厚些,務必讓他們管好自己的嘴。”
“是。”
“另外,”雅安頓了頓,“讓你父親……邱尚書那邊,也暫且靜觀其變,不要有任何動作。”
邱冷凝點頭應下,又忍不住問:“那沉船的事,還有高公公……”
“忘掉。”雅安語氣斬釘截鐵,“至少在擁有足夠力量之前,徹底忘掉。那不是我們現在能碰的。”
看著雅安眼底深處那抹不容置疑的決絕,邱冷凝知道,這個少年已經做出了最理智,也最無奈的選擇。
隱忍,蟄伏,等待時機。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就在雅安交上條陳的第三天,一個消息如同驚雷,炸響了看似平靜的朝堂——
江南鹽運使白崇山,於任上“暴病而亡”!
白崇山,正是江南鹽商巨賈白家的當代家主,白闕殤的親生父親!
消息傳到永寧殿時,雅安正在看書,手中的書卷“啪”一聲掉在地上。
他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白崇山死了?
在這個江南鹽案風聲鶴唳的當口?
是滅口?
還是……白家內部出了問題?
邱冷凝亦是神色劇變。
白家與鹽案牽連甚深,白崇山一死,線索很可能中斷,但也可能……會引發更劇烈的動蕩!
“羅……”雅安下意識地想說羅瀛,又硬生生止住。
他不能當著邱冷凝的麵,表現出與魔教過深的聯係。
“立刻去查!”邱冷凝已反應過來,聲音冷冽,“白崇山死因詳情,江南各方反應,還有……京中對此事的動向!”
他指的是皇帝和幾位皇子的態度。
然而,未等他們有所動作,當日下午,又一記重錘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