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月光如水銀般傾瀉在凸碧堂的庭院裡,將青石板照得發亮。賈母坐在上首,身後是層層疊疊的桂花樹,香氣濃鬱得幾乎能看見它們在月光下流淌的軌跡。
笛聲不知從何處響起,淒清婉轉,像一根細細的絲線,纏繞在每個人的心上。
賈母端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她已是耄耋之年,這樣的月色,這樣的笛聲,讓她不由得想起這府裡逝去的許多個秋天,想起那些再也回不來的人和事。
尤氏坐在下首,敏銳地察覺到了賈母情緒的波動。她清了清嗓子,試圖講個笑話來驅散這過於沉重的氣氛。
“老太太,我前兒聽了個趣事兒,說是...”
賈母卻已閉上了眼睛,不知是在養神,還是真的睡著了。尤氏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有些無措地看向身旁的王夫人。
王夫人端坐著,月光照在她深紫色的褙子上,映出一層冷硬的光澤。她輕輕推了推賈母:“老太太,夜已四更了,風露也大,請老太太安歇罷。明日再賞十六,也不辜負這月色。”
賈母緩緩睜眼,眼中有一閃而過的迷茫:“那裡就四更了?”
王夫人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聲音平穩無波:“實已四更,他們姐妹們熬不過,都去睡了。”
這句話落下,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
賈母的目光掃過四周,果然發現席間空了大半。她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舒展開來,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維護:
“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隻是三丫頭可憐見的,尚還等著。你也去罷,我們散了。”
這話語中的偏袒,像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每個人心中蕩起不同的漣漪。
月光下的凹晶館,又是另一番景象。
黛玉和湘雲並肩坐在水邊的石凳上,麵前鋪著紙筆,正在聯詩。水麵波光粼粼,倒映著天上那輪明月,也倒映著兩個少女青春的麵容。
“咱們溜出來,明兒會不會被說沒規矩?”湘雲一邊磨墨一邊問道。
黛玉輕笑:“橫豎有老太太擔著,怕什麼?再說了,在那坐著聽那悲戚戚的笛聲,不如出來聯句來得痛快。”
她們不知道,就在凸碧堂,王夫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已經將她們推向了失禮的境地。
不遠處,紫鵑和翠縷正焦急地尋找著各自的主子。
“這可奇了,姑娘們能去哪兒呢?”翠縷撓著頭,“太太說她們都睡下了,可我瞧著湘雲姑娘那精神頭,不像會早睡的。”
紫鵑比翠縷心思細膩些,她皺眉道:“斷乎沒有悄悄的睡去之理,隻怕在那裡走了一走。咱們再往前找找。”
兩個丫鬟的身影消失在假山後,一個婆子提著茶盤從樹影裡轉出來,望著她們的背影搖了搖頭。
“這府裡的彎彎繞繞,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她低聲自語,隨即又覺得自己多嘴,趕緊四下看看,確定沒人聽見,這才快步離開了。
賈母回到房中,鴛鴦輕手輕腳地替她卸下釵環。
“老太太今日似乎有些不高興?”鴛鴦試探著問。
賈母歎了口氣:“王家的這個,說話總是不中聽。”
鴛鴦知道賈母指的是王夫人,不敢接話,隻是默默地梳理著賈母花白的頭發。
“你記得她剛嫁進來那會兒嗎?”賈母望著鏡中的自己,眼神悠遠,“那時候她話就不多,問一句答一句,從不會主動說些什麼。我原以為她是害羞,後來才發現,她就是那樣的性子。”
鴛鴦輕輕應了一聲:“二太太確實不太會說話。”
“不是不會說,是說話不過腦子。”賈母搖頭,“她那一句話,險些讓林丫頭和雲丫頭背上不懂規矩的名聲。好在我在場,還能圓回來。若我不在,這話傳出去,兩個姑娘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窗外月光依舊明亮,賈母躺在床上,卻久久不能入睡。她想起王夫人剛嫁入賈府時的樣子,那時她還是個青澀的少婦,舉止拘謹,言語謹慎。賈母也曾試圖與她親近,但王夫人總是像一塊捂不熱的石頭,客氣而疏離。
“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賈母輕聲重複著自己曾經對王夫人的評價,無奈地搖了搖頭。
與此同時,王夫人正在自己的房中禮佛。
她跪在佛像前,手中撚著佛珠,口中念念有詞。香爐裡的檀香嫋嫋升起,在她平靜的麵容前繚繞。
周瑞家的輕手輕腳地走進來,低聲道:“太太,今日中秋宴上的事...”
王夫人眼皮都沒抬:“怎麼了?”
“有人說...說太太那句話不太妥當,差點讓林姑娘和史姑娘被人說閒話。”
王夫人手中的佛珠停頓了一下,隨即又繼續轉動:“我說的是實話,她們確實不在席上了。至於彆人怎麼想,與我何乾?”
周瑞家的不敢再多言,默默退到了一旁。
王夫人繼續誦經,但心思已經不在經文上了。她何嘗不知道自己的話可能會引起誤解?但她就是這樣的性子,看見什麼說什麼,想到什麼說什麼,從不會費心去琢磨彆人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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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性格,在她剛嫁入賈府時就給她帶來了不少麻煩。記得有一次,賈母誇讚一個新來的丫鬟手巧,她隨口接了句“確實比之前的強些”,卻不知之前的那個丫鬟是賈母親自挑選的。賈母當時沒說什麼,但後來有好一陣子對她格外冷淡。
這樣的事情多了,王夫人也就越發沉默寡言。她知道自己不擅長說話,索性就少說少錯。隻有在必要的時候,才會開口,而一開口,又常常因為過於直白而得罪人。
“我這樣的性子,確實不討喜。”王夫人自嘲地想,但她並不打算改變。在她看來,虛偽的客套比直白的冒犯更令人不齒。
第二日,賈府上下都知道了昨晚的事。
探春來到黛玉房中,見黛玉正倚在窗邊看書,神色如常,似乎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眾人議論的焦點。
“林姐姐昨晚和雲妹妹去哪兒了?讓我們好找。”探春試探著問。
黛玉抬起頭,眼中帶著笑意:“我們去凹晶館聯詩了。怎麼,有人找我們嗎?”
探春在她身邊坐下:“倒也沒什麼,隻是昨晚散席時,二太太說你們熬不住去睡了,老太太卻說你們是體弱早退,省得她操心。”
黛玉何等聰明,立刻明白了這話中的玄機。她放下書,輕輕歎了口氣:“二太太向來如此,我們早已習慣了。”
“你不在意就好。”探春鬆了口氣,“我隻是怕你多想。”
黛玉搖頭:“我自是知道二太太的性子,她並非有意針對誰。隻是...”她頓了頓,沒有說下去。
隻是這樣的話傳出去,終究對她們的名聲不好。黛玉心想,但這話她不能說出口,否則倒顯得她小氣多疑。
探春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握住她的手:“你放心,有老太太在,沒人敢說你們的不是。”
榮禧堂內,賈母正在與王熙鳳說話。
“昨日的事,你怎麼看?”賈母問道。
王熙鳳何等機靈,立刻明白了賈母的意思,笑道:“二太太向來心直口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倒也不是有心的。好在老太太圓得好,既保全了姑娘們的名聲,又沒讓二太太下不來台。”
賈母歎了口氣:“她就是太直了,直得有些蠢鈍。這樣的話,若是傳到外頭去,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們賈府的姑娘們都不懂規矩呢。”
王熙鳳連忙賠笑:“有老太太在,誰敢亂傳話?再說了,林妹妹和雲妹妹都是懂禮的,斷不會做出不告而彆的事來。昨晚她們定是見老太太沉浸在笛聲中,不忍打擾,這才悄悄離去。”
賈母滿意地點點頭:“還是你明白事理。”
王熙鳳心中暗忖,賈母對王夫人的不滿,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這種不滿並非源於仇恨,而是源於一次又一次這樣的小事累積起來的失望。王夫人就像一塊棱角分明的石頭,無論放在哪裡,都會硌著人。而賈母,則不得不一次次地替她收拾殘局。
湘雲得知此事後,反應卻與黛玉不同。
“二太太就是這樣,說話總是不中聽。”她對寶琴說,“你以後在她麵前要小心些,不是必要的話少說,必要的話想好了再說。”
寶琴好奇地問:“二太太真的如他們說的那般...鈍嗎?”
湘雲想了想:“倒也不是鈍,她就是不太會考慮彆人的感受。你記得我先前告訴你的嗎?在老太太跟前可以放心玩笑,在園子裡也可以自在玩耍,但在二太太屋裡,若她不在,千萬彆進去,那屋裡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
寶琴驚訝地睜大眼睛:“二太太知道這些嗎?”
“誰知道呢?”湘雲聳肩,“或許知道,但不在意;或許根本不知道。她整日裡不是理家就是禮佛,哪有心思管這些?”
正說著,黛玉從外麵進來,聽見她們的最後幾句話,笑道:“又在教壞寶琴妹妹了?”
湘雲跳起來拉住黛玉的手:“我這是在教她如何在府裡生存呢!免得像咱們一樣,不知不覺就被人賣了。”
黛玉戳了戳她的額頭:“就你誇張!二太太哪有那麼可怕?她隻是...隻是不太會說話罷了。”
“不會說話的刀子也是會傷人的。”湘雲小聲嘀咕。
黛玉沉默了。她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隻是她寄人籬下,有些話不能說,有些情緒不能表露。好在有賈母護著,否則以王夫人那樣的性子,不知會給她帶來多少麻煩。
王夫人對這一切渾然不覺,或者說,她察覺到了,但不在意。
這日,她在房中查看賬本,賈政進來,見她眉頭緊鎖,問道:“怎麼了?”
王夫人抬頭:“老爺來了。沒什麼,隻是發現上個月的支出比前個月多了不少,正在查是哪裡超了。”
賈政在她對麵坐下:“府裡人多,開銷大也是常事。”
王夫人搖頭:“話不是這麼說,該省的地方還是要省。我瞧園子裡的姑娘們每月胭脂水粉的支出就不少,還有做新衣裳的頻率也太高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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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政不以為然:“姑娘家愛打扮是常情,何必在這些小事上計較?”
王夫人正色道:“這不是小事。持家如治國,不注重小節,必失大體。”
賈政知道妻子的性子,不再與她爭辯,轉而問道:“聽說前日中秋宴上,你說了句不太妥當的話?”
王夫人手中的筆頓了頓:“老爺也聽說了?我隻是實話實說罷了。那日確實已四更天,姑娘們也不在席上,我說她們熬不住去睡了,有什麼錯?”
“話是沒錯,但...”賈政斟酌著用詞,“但說得太直白了,容易引人誤會。”
王夫人放下筆,直視賈政:“老爺,我向來如此,想到什麼說什麼。若是每說一句話都要思前想後,那活得也太累了些。”
賈政無奈地搖頭:“你呀,就是這個性子改不了。”
王夫人重新拿起賬本:“我都這個年紀了,何必還要改?”
賈政知道說不通,隻好起身離開。走到門口,他回頭看了一眼專注看賬本的妻子,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妻子沒有壞心,但她的這種性格,確實在不知不覺中得罪了不少人。
時光流逝,轉眼又過了幾個月。